“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
雨后的阳光透过天台生锈的铁丝网,在水泥地上织出破碎的光斑。
积水倒映着澄澈的蓝天,偶尔被掠过的麻雀翅膀搅碎,泛起细密的涟漪。
而此刻少女惨白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复杂的神色中仍然是隐约的惊恐与焦虑,扶着斑驳的水泥栏杆,指甲深深陷进早已褪色的绿漆里。
她俯视着楼下聚集的人群,救护车红蓝交错的灯光刺破暮色,警笛声由远及近。
当陈紫樱再次转头时,我注意到了她脖颈处露出半枚未消退的淤青,像是被什么掐住的痕迹。
很显然,我的追问只换来了她短短的“没事。”这两个字。
陈紫樱的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卷走,垂落的发丝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惊惶,唯有剧烈起伏的胸口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她很不对劲。
我默默地移开目光,没有再多问。
同样,陈紫樱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暮色像融化的铅水般漫过教学楼天台,风裹挟着潮湿的腥气撞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好似一切又在平静中暗流涌动着什么。
也许,只是一件普通的学生跳楼自杀的案件罢。
而我那所谓的幻觉,也许只是一个幻觉也说不定……
悄然无声到来的黑夜,抚平了白日里的聒噪与喧嚣,一盏盏亮起的路灯将来往行人的影子拉的极长。
“刷!”宿舍里拉窗帘子的声音突兀的响起,盖住了那透过玻璃外那远处灯光弥漫的繁华世界。
我看着镜子里倒映出卸下褐色美瞳的一金一银的异色双眸。
这双眼睛的瞳孔,就像是存在于二次元里的漫画人物一般十分的不真实,甚至还有些骇人。
记得小时候,院长妈妈还因为我的这双不同寻常的异色眼睛,以为是什么疾病,找了好几家医院四处问诊求医,但都没有检查出来有什么毛病,也不影响正常的视力,最后只能被诊断成是胚胎时期染色体异常导致的眼部基因突变,和寻常人有着明显的外观差异。
这种前所未有的“怪病”,被记在了那家医院的病历档案里。
直到,上小学起,因为这双异色的眼睛,被来往的人们投以怪异的目光,甚至被孩子们恶意的喊着“怪物”或“怪物”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或许真的在正常人眼中是个异类。
自那之后,才开始逐渐学会了隐藏与伪装,避开了这些时刻关注的不适感。
慢慢发现,原来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才是最幸福最轻松的事。
趁着她们都在熟睡,蹑手蹑脚的刚准备爬上床位的时候。
“叮——”
搁置在床头的手机忽然亮了屏。
我烦躁的抬了抬头,拿起手机看了起来,发现是班群里居然炸开了锅,显示了被标了红的999+未查看的内容。
发生什么了?
点开班群的那一刻,无数的字幕从我的眼前划过。
【快看!快看!你们快看这张照片!】
【这不是白天那个隔壁班跳楼身亡的范蓉蓉嘛,她怎么大半夜的站在教学楼天台上了?】
【视频是p的吧,范蓉蓉都死了,大晚上的谁会站在那里等着跳楼啊!】
【什么鬼?这视频到底是真的假的,没有人来管管吗?@群管理】
【这也太可怕了吧!】
【这谁发的视频?是不是有病?】
【谁大晚上这么缺德,p个图做个视频来吓唬我们!】
【……】
往上翻了很久。
看来有人跳楼这件事还是引起了校内的轰动。
我看到了那个视频。
点开的瞬间,拍摄者似乎是站在初中部教学楼三楼的位置,正好正对着天上的月亮,还特意放大了几倍。
拍摄到的女孩正站在教学楼的楼顶,披散的头发被吹得极为凌乱,挡住了女孩的脸,再加上这视频十分模糊,根本看不清楚这个女孩的样貌。
只是这身形怎么看都感觉有点眼熟。
我皱了皱眉,失去了想要探究跳楼者会跳楼的真相的兴趣,正准备返回界面的时候,却压根没有预料到天台上的女孩居然露出了一双完全漆黑的眼眸,忽然转头与我的视线对上了。
“!”
顿时,那最后的一点困意也全都消失不见。
我被吓了一跳。
“哐当!”床架剧烈震颤,整个人不受控制似的栽向地面,手机脱手划出抛物线,重重砸在瓷砖上。
膝盖磕地的瞬间,我倒抽冷气,龇牙咧嘴地撑着地板爬起,掌心还残留着被褥滑落的绵软触感。
上铺的床板“吱呀”作响,裹在粉色睡袋里的晓琳探出半个身子,睡眼惺忪的脸上满是不耐。
“干啥呀!还睡不睡觉了!”
她的刘海翘成奇怪的弧度,嗓音因为被吵醒而沙哑发闷。
对床的短发姑娘猛地掀开被子坐起,借着走廊应急灯的微光,我看见她皱成川字的眉和拧起的鼻尖。
“就是!海音落,宿舍都熄灯了,你在那咋呼啥呢?”她抓着凌乱的头发,语气里全是压抑的烦躁。
第三张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却没人再说话,只留我僵在原地,指尖捏着睡衣衣角不安揉搓。
我佝偻着背,声音放得极轻:“对不起对不起。”
喉间发紧,眼睛不安地扫过黑暗中舍友们模糊的身影。
片刻沉默后,此起彼伏的翻身声与绵长的叹息声在寂静里响起。王雅恬嘟囔着重新裹紧睡袋,侧脸压出两道红痕。短发姑娘“咚”地倒回枕头,还气鼓鼓地踢了下床栏。
远处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像是有人已经重新坠入梦乡。
直到确认她们确实不再追究,我紧绷的肩膀才陡然松懈,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这不是同班同学的宿舍,可真是有一种寄人篱下的难受。
再次拿起手机时,发现群里的消息没有发的那么频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班主任还禁言了整个群。
此后,再无任何轰炸式的消息响个不停。
也不知道班主任是不是用眼看见了群里有人发的视频。
我神情晦暗不明的看着手机里黑屏了的视频,小心翼翼的爬到上铺,疲惫的倒在床上,随意的将手里的手机往床头一扔,蒙在了被子里。
可此刻的我无论怎样翻来覆去,一点困意也没有。
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出那天那个女孩跳楼的场景,以及群里不知道是谁发布的一个视频内容。
我想不通。
不是,拍这个视频的人大晚上的发班群里装神弄鬼。
还吓了我一大跳!
有病吧!
靠!
默默在心底骂了一句后,我重新回到床上,盖上被子,就此沉沉的睡着了。
当第二天清晨。
晨光如碎金般洒进窗棂,楼下街道的喧嚣声裹挟着鸣笛声涌进房间。我烦躁地翻了个身,被吵醒的困意化作皱起的眉峰。
当第三声刺耳的叫骂穿透空气,我终于撑着手臂坐起,揉着凌乱的头发打了个哈欠,嘟囔着这注定是个让人头疼的清晨。
趁着她们都没注意,戴上黑色美瞳后偷偷溜出了门。
鬼使神差拐进街角朝着往常总光顾的早餐店走去。
热气腾腾的雾气中,周阿姨正麻利地包着包子,见儿子背着包要出门,她突然伸手拽住儿子的衣角,眼神里满是担忧:“来恩,最近两天有点不安全,下班了早点回家啊。”
咬着刚买的油条,我下意识抬头:“周阿姨,最近怎么不安全了?”
周阿姨手忙脚乱整理着柜台的调料瓶,塑料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敷衍的解释道:“啊,没事。就是最近给我们店送货的程京染,说他们开车送货的时候遇到暴雨差点翻车了。”
她低头擦拭桌面的动作过于用力,抹布在木纹间来回蹭出刺耳的沙沙声。
“哪有啊奶奶!”
角落里,小男孩举着油乎乎的手,炸毛的刘海下眼睛亮晶晶的,他突然跳起来,手里的豆浆差点泼出来。
“明明就是最近小渔村附近都在传有阴灵作祟,程叔叔还说前天有一帮神秘人在大江边上打捞上来了不明生物,像鬼一样长得奇怪可怕嘞,然后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紧接着就被他们开大卡车撞见了。”
周阿姨脸色骤变,慌忙抽纸堵住孙子的嘴,声音里带着警告:“小毛子快吃饭!哪有什么神神鬼鬼的!当心噎着!”
她一边说,一边不安地朝四周张望,仿佛那些神秘的传闻会从墙壁里钻出来。
瞥见周阿姨紧张攥着围裙的手,我冲她安抚地笑了笑。
路过小男孩时指尖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笑着说:“小毛毛,现在哪还有什么鬼啊,我们都要做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动,门外不知何时飘来潮湿的江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也不知道今天会是怎样的一天。
“……”
清新的空气缭绕在鼻尖,混着淡淡的泥土气息。盛夏的阳光炙烤着柏油路,蒸腾的热浪扭曲着远处的景物。
不知道学校是怎么想的,学校教学楼和操场在市中心,而为了节省成本,学校的宿舍却设计在了距离几站路外的市二环路上,让学生们每天上学放学两头跑。
我拼命朝着车站狂奔,攥着书包带的手满是汗水,发丝被汗水黏在通红的脸颊上,急促的喘息声在耳畔回响。
拐角处的积水倒映着晃动的人影,我只顾盯着前方那辆晃晃悠悠的公交车,全然没注意到路口突然出现的行人。
“咚!”一声闷响,我结结实实地撞进一团带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凉意里。
对方踉跄着后退半步。
手中的学生公交卡顺势掉落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我慌乱地弯腰去捡公交卡,余光始终紧盯着即将消失在路口的公交车,无暇顾及其他。
那人苍白的手指伸过来帮忙,腕间的银色手环在阳光下闪了闪,而我早已抓住公交卡,立马与其拉开了距离转身。
对方却叫住我了:“小妹妹!”
我这才回头,看到了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少年,身形高大却又显得有些瘦弱,戴在脸上的墨镜反射着太阳光十分刺眼,他的头上还歪戴着一个鸭舌帽,那大概率是因为刚刚被我撞歪的。
七八月份的大热天,穿着一身黑的长袖长裤,又戴着黑色的口罩,还捂得严严实实的。穿着打扮显得格格不入,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时不时将目光投到少年的身上。
而这个戴墨镜的少年仿若丝毫不知。
阳光倾斜而下,人影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圈。
自己这是又出现幻觉了吗?怎么现在看人都有一层光圈存在了?
我伸手揉了揉双眸,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又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少年别开了眼睛,小心翼翼的柔声询问:“请问你知道,这里去小渔村站,坐几路车吗?”
少年伸手将帽子戴正,那道刺眼的反射蓝光圈竟然又消失不见。
可我不经意的注意到了他伸出的那只胳膊,那露在衣袖外手腕下的一小截胳膊,像是腐烂了伤口,皮肉翻卷,里外交错纵横,甚至都隐约见骨,很是骇人。
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吓人的伤痕?
我迅速挪开了目光,将呼之欲出的答案都咽回了肚子里,直接摇头,一脸的淡漠。
“不知道。”
少年大概也是看见了我的视线,原本平常的问话,也带了几分警惕与审视。
他冷冷清清的追问了一句:“小妹妹,你不是本地人吗?”
“……”
站牌电子屏突然跳出刺目的绿色数字。
一辆显示着609的墨绿色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过路口,车身在烈日下泛着陈旧的光泽,排气管喷出的热气与暑气混作一团。
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仿佛催命符,我攥着公交卡的指节发白,额前竟渗出汗丝来。
那个浑身裹着神秘气息的少年还在开口询问,可发烫的柏油路早已烫穿鞋底,蒸腾的热浪推着我跌跌撞撞转身。
“滴!”刷公交卡的瞬间。
我用余光瞥见少年歪斜的鸭舌帽被风掀起一角,墨镜后的视线如实质般黏在我汗湿的后背。
随着车门闭合的液压声,他苍白的嘴唇似乎还在嚅动。
我连忙低下头。
金属扶手在掌心沁出滚烫的温度,攥着栏杆的指节泛白,公交车摇晃着碾过路面的裂痕,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车窗外的景物飞掠而过,再次瞥见后视镜,车站里那个戴墨镜的少年如同一尊雕像,在蒸腾的暑气中凝固成诡异的剪影。他歪斜的鸭舌帽下,墨镜镜片反射的光斑始终钉在我的后颈,仿佛两把悬着的银刃。
我不安地挪动脚步,鞋底与发烫的金属踏板摩擦出细微声响。
身旁坐在座椅上悠闲的老伯,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扇面掠过我手背时,带起一阵混着汗味的热风。
公交车转过弯道,隔着蒙着水雾的车窗望去,车站早已空无一人。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一个陌生人的气场而震慑住,明明对方也并没有做什么,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威压。
直到,教学楼尖锐的上课铃刺破空气,我才惊觉校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校门口,红蓝交错的警灯明明灭灭,救护车后门大敞着,担架上的白布边缘垂落半截苍白的手指。
从那上面下来的医生叹着气走了下来。紧接着小跑过来的一对中年夫妻,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噩耗,开始抱头痛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死死咬住下唇,书包带在掌心勒出深痕,心中顿时涌上了一阵不详的感觉。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如同涨潮的海水漫过来。
“听说是昨天晚上从教学楼的天台上摔下来的,今天早上保安发现的。”
“是又跳楼了吗?”
“浑身是血啊,看着怪渗人的……”
“……”
我踮了踮脚尖,居然看到了脸色苍白的班主任正在和几个警察交涉着什么,而旁边的教学楼门前赫然就是一具被白布盖住抬到担架上的无名尸体,干涸了的血迹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这一幕瞬间让我想起了昨天晚上有人发到班群里的那个跳楼的视频。
“这是谁啊?”
“不知道啊,听说昨天高一A班班群里有人发了这个女生晚上跳楼的视频。”
“什么情况?是高一A班的女生吗?”
“应该不是吧,我听高一A班的张佳颖说,好像是同年级的范蓉蓉。”
“不是同一个人吧,范蓉蓉是昨天白天跳楼的那个。”
“那这个女学生是谁?”
“不知道啊。”
“……”
切切私语的学生们面面相觑,知道点内情的女生不断小声八卦着。
我听到了她们的交谈声。
抬起头看到了灰蒙蒙的天上,清风缓缓而来,今天的天气此时此刻突然有些阴沉沉的。
就是因为这一阵的风,竟然掀起了担架上白布的一角,那双瞪得大大的双眼忽然呈现在了我面前,像是直直的望向了我。
心里“咯噔”一声,我又被吓了一跳。
直到白布落下,遮挡住了那死去的女生的那双仿佛在说话的眼睛。
我缓过神来,内心有了几分震惊。
我,竟然看到了死者眼里最后的警告!
【不要去天台!不要去天台!不要去天台!】
那仿佛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声音,幽鸣又沉重。
那双眼睛,居然在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