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天以来的第三起校园自杀事件。
惊动了班主任，教导主任和校长，更是惊动了全校师生，甚至惊动了江源市的教育局。
教室里的血腥味像毒蛇般顺着鼻腔钻入五脏六腑，我死死攥住课桌边缘，指节泛白到几乎透明。
前排女生压抑的啜泣声、走廊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和那远处救护车尖锐的鸣笛，所有声音在耳膜里绞成乱麻。
刚踏入教室的班主任也被那血腥的一幕吓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就连拨打120的时候都是在浑身颤抖。
“是何佳佳的家长吗？……对。”
“……不……不是说学习上的事……，是……是有一个噩耗，何佳佳她在学校……自己拿刀割破了喉管，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正在给家长打电话的教导主任用颤抖的手反复擦拭额头，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皮鞋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瓷砖，发出细碎的声响。五十多岁的人此刻显得极为无助，硬着头皮陈述着已经发生的事实，像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面对着电话那一头家长的悲痛与声嘶呐喊。
前脚挨个班级慰问的校长盯着走廊尽头的警戒线，脸上的微笑终于挂不住了，满面愁容的看着去而复返的救护车和警车。
喉结上下滚动了三次才在与警方的协商中挤出沙哑的“同意封锁现场”几个字。
教室后墙的黑板报还留着上周“心理健康月”的标语，粉笔画的向日葵被溅上暗红，像凝固的眼泪。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的影响。
教育局紧急派了人过来调取了教室的监控，配合着警察的专案组调查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而高一A班的所有学生被暂时转移到了被搁置的食堂三楼。
顶灯在惨白的瓷砖上投下冷光，塑料桌椅拖出刺耳声响。
我攥着纸杯的手指发僵，看着身侧的陈紫樱。
她的膝盖在轻轻颤动，眼尾还挂着泪珠，睫毛湿漉漉地垂着，校服袖口乖巧地折在手腕，露出纤细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桌角，整个人柔弱得像朵沾了雨的白蔷薇。
“喝口水，警察会查清楚一切的。”
我将纸杯递过去，指节碰到她微凉的指尖。
陈紫樱突然眼眶泛红，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指甲却虚虚搭着并未用力，掌心干燥温热。
“音落，你相信我吗？”
她仰起脸时，泪珠顺着精致的下颌滚落，水汪汪的杏眼蒙着层雾气。
“我……我真的不是杀人凶手！”
“真的……”
颤抖的声线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这带着哭腔的辩驳瞬间像投入油锅的水珠，在食堂炸开。邻桌同学的议论声突然戛然而止，十几道目光像探照灯般刺向我们。
有几个人切切私语，朝陈紫樱投去了怀疑的目光。
“不会真的是她吧？不然怎么解释？”
“太可怕了，没想到平时看着挺文静的……”
“班长平时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怎么会……”面对那几个同班同学的质疑声，是前排扎马尾辫的女生攥着好友的胳膊，眼圈跟着泛红，勇敢的站出来替陈紫樱辩解。
“也许是何佳佳最近总针对她，会不会临死前想拉人垫背啊？拉她的时候力气那么大！”
“我看有这个可能啊，是不是之前范蓉蓉的死也跟何佳佳有关系啊？”
几个男生凑在角落压低声音，目光却不断瞟向这边。
“你们看班长吓成这样，说话都结巴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因为一个疯子而去指责班长呢！”戴眼镜的女生推了推镜框，凝望向刚刚质疑陈紫樱的几个人，掏出纸巾要递给她。
女生的这句话像把生锈的匕首，瞬间挑开所有人刻意回避的猜疑。
班里的同学开始想起陈紫樱的好，开始替她说话。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啊？小樱平时对人很好的。”
“就是说啊，这么柔弱的样子，平时生物课上做实验连兔子都不敢杀，怎么可能会是杀人凶手？”
“……”
少女眼底密布的血丝，破碎的如同一个可以任人摆布的布娃娃般，弱小无助，让人无法联想到何佳佳口中的“杀人凶手”。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忍不住小声询问：“陈紫樱，你是不是得罪过何佳佳？为什么何佳佳在自杀之前，偏偏是对着你喊，你是杀人凶手呢？”
“而且，你为什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面对我的疑惑，她瞬间捂住嘴，肩膀剧烈起伏，却连抽气声都控制得极为克制。
陈紫樱眼眶通红地望着我：“音落，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我一直都在教室里，哪里也没去啊……何佳佳她一定是弄错了……”尾音带着破碎的哭腔，成功引得周围同学窃窃私语。
“海音落！你太过分了！”
刚才送纸巾的女生突然拍桌而起，对我怒目而视道：“人都这样了还在咄咄逼人！你这是受害者有罪论吗？如果何佳佳指着你喊杀人凶手，是不是你也是杀人凶手！”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想质问……”可我还没来得及狡辩什么。
陈紫樱缓缓垂下头，乌黑的发丝如帘幕般倾泻而下，彻底遮住了她的眉眼，唯有下颌紧绷的弧度泄露了紧张与恐惧的情绪。
小声的啜泣打断我的话，似是非常的委屈道：“都别吵了，是我的问题……都是我……，才让音落如此的不信任我……都是我的问题……”
她像株被暴风雨压弯的百合，纤细的脊背微微颤抖着，指节无意识地绞住校服裙摆，褶皱在掌心堆叠成凌乱的小山。
扎双马尾的女生看不下去跳了出来，脖颈涨得通红，指着我鼻尖的手指都在发抖。
“海音落！你这个人怎么心眼这么坏！”
“你可是陈紫樱最好的朋友，她已经被何佳佳那个死去的疯子吓成了这样，你却还要逼着质问她，是嫌现在欺负她欺负得还不够吗！”
她说的信誓旦旦，像是一个审判公平的正义使者，替受委屈的陈紫樱感到不值。
有个男生猛地踹了下桌子，震得哗啦啦作响，似乎是曾经陈紫樱的追求者，见不得她受任何委屈，男生满脸怒容，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真是好人没好报！小樱这么好的人，你们作为她的朋友一个个的都针对她！是不是觉得她特别好欺负！”
说着还撸起袖子，作势要上前，被旁边的同学连忙拉住。
食堂里瞬间炸开了锅，有人挥舞着手臂，嘴里喊着“太过分了”；有人冲到陈紫樱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转头又瞪向我；还有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指责，时不时还跺脚表达不满。
“海音落平时看着挺老实，没想到这么坏心眼！”
“赶紧给小樱道歉！”
“我们绝对不会原谅质疑受害者这种恶劣行为！”
“对！快给班长道歉！”
各种斥责声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把我淹没。
他们几个人自动围成半圈，将陈紫樱护在中间，那些往日里温和的同学此刻仿佛化作了审判的陪审团，每一句指责都裹挟着滚烫而不自知的恶意。
但偏偏，陈紫樱却只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小声哭泣。
我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内心不住嗤笑。
不是说好了是共同努力的好朋友吗？为什么现在却纵容他们的指责？这就是人性吗？无非就是逼迫我承认不该是我的错误……
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酸涩的歉意最终还是从齿缝间不情不愿的溢出：“对不起，陈紫樱。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
被当众讨伐下，在说理狡辩证明清白与屈辱承认揽下一切之间，我理智的选择了先道歉来息事宁人。
陈紫樱肩头微颤，纤白手指颤抖着拂去眼尾将坠的泪珠，嘴角勉强扯起弧度，僵笑着说：“没事的，音落，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
我幽幽的望着她。
此刻的少女就像是一朵柔弱的小白花，更加激起周围的人对她的保护欲。这好像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陈紫樱，明明哪里不对劲，却又哪里都说不上来。
还是说她这是在装作无辜吗？
就在这时，食堂门口突然出现几个穿着制服的身影，是警察来了。
他们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随后径直朝我们几个人走来。
其中一位警察，眼神格外锐利，犹如鹰隼一般，仿佛能看穿人心。他面容严肃，嘴唇紧抿，微微扬起下巴，开口问道：“你们几位，就是事发时距离死者最近的目击者吗？能否详细讲讲当时的具体情形？”
“我清楚！”一个声音急切地响起。“是何佳佳猛地朝着陈紫樱冲过去大声叫嚷，紧接着，她就掏出手工刀，然后……就自杀了。”
“你说的根本不对！明明是何佳佳先突然摔倒在地，之后又迅速站起身，握着刀朝着陈紫樱的方向猛冲过去。”另一个声音赶忙反驳。
“何佳佳当时的样子，简直就像发了疯一样，她平常可不是这样的啊！”又有人忍不住插了一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抢着解释，现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那位警察原本拿起笔准备记录，此刻手却在空中顿了又顿，仿佛面对这混乱的场面，完全不知该从何处下笔。无奈之下，他只得提高音量，高声喊道。
“别乱！”
“这是要进档案的！你们一个一个说！”
“……”
食堂的顶灯在众人头顶滋滋作响，白炽灯的光晕下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大概都不愿意第一个被问话，尤其是档案录里记上这一笔，便没有人再第一个开口。
“咳！”警察假意咳嗽了一声，目光扫视了我们几个人一圈，率先打破了这莫名其妙的沉默。
“谁先来说？”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出头鸟。
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
"我来说。"
陈紫樱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却在寂静中激起千层浪。几个围在她身侧的女生试图阻拦，被她轻轻摇头制止。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手指绞着校服上的褶皱，缓步走向警察。
我踮起脚尖，却只能看见她苍白的侧脸在警灯冷光下忽明忽暗。
她的嘴唇快速翕动，偶尔抬手擦拭眼角，脖颈处的青筋随着说话的节奏微微凸起。警察的表情愈发凝重，手中的钢笔在记录本上划出刺耳的沙沙声。
五分钟后。
当陈紫樱转再次身时，我迎上她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蒙着层薄雾，却在与我对视的刹那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像毒蛇吐信般转瞬即逝。擦肩而过时，她的衣角扫过我的手背，凉意中带着淡淡的铁锈味。
我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心底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哪个叫海音落？”
紧接着，警察的声音像冰锥刺入耳膜。
“我……”我颤颤巍巍的举了举手。
“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我僵硬地挪动脚步，注意到陈紫樱在人群中坐下时，几个女生立刻围上去轻拍她的背，而她却始终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血迹。
“你与何佳佳是什么关系？”
警察将钢笔重重按在纸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瞥见他身后墙上的时钟，分针正指向十二点，“普通同学。”
“那陈紫樱呢？”他突然逼近，带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我咽了咽口水回答：“她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会互相怀疑？”他挑眉，目光扫过我掌心的伤痕，“听说你刚刚在这里质疑过她？”
我心里一紧，想起陈紫樱在众人面前的柔弱模样，以及何佳佳死前对着陈紫樱的那声“杀人凶手”。
“……我只是觉得事情太蹊跷，何佳佳发疯自杀，偏偏只对着陈紫樱说出那句话，难免不会让人误解什么。”
警察沉默片刻，突然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呈现在我面前。照片里，何佳佳扭曲的面容近在咫尺，手中的美工刀寒光凛凛。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
“但是监控显示，在何佳佳发病前五分钟，你和陈紫樱有过单独对话。”他的声音像重锤砸在我心上，凛冽的目光直直落在了我的身上。“你们聊了什么？”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
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脱口而出：“我们在讨论学习。”
纸张摩擦声让人后颈发凉，我暗暗捏了一把汗。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随后幽幽的说道：“不错，她也说你们是在讨论学习。”
暗暗松了一口气。
心有余悸的伸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
但还未等我庆幸自己蒙对了的时候，他就目光如炬，毫无征兆的逐字念出来：“听陈紫樱说，在范蓉蓉跳楼前，你就看见过有人跳楼的幻象，是吗？”
空气瞬间凝固。
我瞳孔猛然一缩，死死咬住舌尖，偏过头的瞬间，透过食堂外的玻璃窗瞧见了食堂内正襟危坐的陈紫樱，与刚刚那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模样不同，正和刚刚那几个围着她的同学谈笑风声。
一点也不像是个被冤枉或者误会的受害者。
血腥味在口腔蔓延，我忽然明白了。
很好。
陈紫樱居然将我告诉过她，我出现幻觉的事，直接告诉了警察。难不成是因为她怕告诉我三年前的事会被我宣扬出去，警告威胁我？
我该怎么解释我对陈紫樱说过的话？
总不能告诉这些警察实话，说我提前亲眼看到了大家都看不到的场景吧。
那样会被别人当成什么？
普通人只会认为自杀者跟我脱不了关系，绝对唯物主义者也会认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甚至还会让人怀疑这几起命案会跟我有关系，并会将我当成害死死者的嫌疑人。
没准事情进一步发酵，就成会变成我是害死那几个女孩的杀人凶手。
当然，撒谎也不行。
在教室里出现的反应可是被几十双眼睛所目睹，更何况，警察做笔录不可能只找我们这么几个小屁孩。一旦撒谎，必先在班主任的证词那里过不了关，更会加剧对我的猜疑。
不行，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
我紧紧的抿着唇，几次都回答了没有，可眼前询问我的警察看着我的反应并不相信，甚至还开始怀疑和警惕起来了。
看来一味只说自己不值得，也是行不通的！
面对再三盘问，我低头思索了几秒，想到了一个办法，立马佯装委屈道：“叔叔，其实说实话，我想同学们可能都对我有些误会，对于这些逝去的同学，我是真的感到万分的心痛，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血腥的场面，也并没有看见什么幻象，更没有出现过幻觉，一时吓得失智说了些胡话，骗了大家说自己看到了有人跳楼，只想借这个机会博一些大家的担心和关注。”
“没想到，他们就信以为真了……我为我对同学们的欺骗行为造成的后果，感到抱歉。”
解决自己认为不可控问题的最好方式，那就是转移或制造另一个问题。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能分的清呢？
就算当时范蓉蓉跳楼前，我在教室里大喊了一声“有人跳楼了”又能如何？事后，人们的注意力只会在死者的死因上，不会在意我是不是真的看见了死者死前所预示的幻象。
人们往往在意的不是事情经过的真假，而是结果，只要结果尽人意，与最初的目标所达成一致，谁又会在意过整个事件中的真相。
当然，再加上班主任他们对我这个所谓好学生的刻板印象，有关键人证在，正好就糊弄了过去。
果然，一切都如所预判的那样。
另一名警察此刻跑了过来，递给他了一个平板。
他紧皱的眉头有了松动。
我盯向那双映照着花花绿绿屏幕的犀利眼眸，默不作声。
眼前的警察似有所察觉的抬头看向我，欲言又止时对讲机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查到了！三年前图书馆纵火案的卷宗有问题，当时的监控录像被人为删除过……"
我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在门前透过玻璃朝食堂内望去。
正好，陈紫樱在人群之中也抬头朝我看来，那还未收起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就在我们的目光相撞的刹那。
她睫毛剧烈颤动，像受惊的蝴蝶收拢翅膀。那张原本带着些许甜美笑意的脸，此刻扭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惧。
陈紫樱迅速别开视线，肩膀不自然地向内蜷缩，整个人仿佛化作紧绷的弓弦，充满令人心悸的戒备。
我不由冷笑。
她应该还有秘密，也绝非是我所想象的那般简单……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