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楚和混乱的呻吟。
几乎是立刻,帐幔外那刻意维持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被打破了。
“陛下!” 那个苍老而恭谨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十二万分的紧张和关切,就在床榻边不远。“您醒了?老奴在!老奴在!” 脚步声急促而轻巧地靠近,带着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
不能再“昏”下去了。必须面对。必须弄清楚这该死的“新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手腕上的剧痛像烧红的烙铁,时刻提醒着我处境的诡异和危险。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药香混合着残余的熏香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冰冷的清明。然后,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光线依旧有些刺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垂的明黄色帐幔顶部繁复华丽的绣纹,金色的凤凰在云雾中展翅。视线向下移动,落在了床榻边。
一个穿着深青色锦缎宫装的老妇人,正跪在厚厚的织金地毯上。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插着一支素银簪子。面容端正,眼角和嘴角刻着深深的皱纹,透着一股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沉稳。此刻,她低垂着头,姿态恭敬到了极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即使跪着,她的背脊也挺得笔直,显出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仪范。
见我睁开眼,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小心:“谢天谢地!陛下您可算醒了!您昨夜……”她的话语微妙地停顿了一瞬,似乎斟酌着措辞,“……忧思过重,又吹了风,龙体违和,可把老奴吓坏了!御医刚请了脉,说陛下凤体并无大碍,只是气血稍有不顺,开了安神调息的方子。药已备好,陛下可要用些?”
她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透着对至尊无上的敬畏。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在那看似平静的叙述里,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力掩饰的、更深层的忧虑和惊惶。她提到“昨夜”时那微妙的停顿,像一根细小的刺。
昨夜?昨夜发生了什么?是原主姜昭做了什么,才导致这手腕上新增的、与我旧伤位置重叠的剧痛?还有我这莫名其妙的“穿越”?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腾。我没有立刻回应她关于药的问题。喉咙干涩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我尝试着发出声音,却发现这具身体的嗓音带着一种陌生的沙哑和低沉,与林晚清亮的声音截然不同。
“……水。” 我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声音出口,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久居上位的虚弱感。
“是!是!陛下稍候!” 老妇人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指令,立刻应声。她并未起身,而是依旧保持着跪姿,只是微微侧头,朝着帐幔外某个方向,以一种不高不低、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吩咐道:“云岫,陛下的温水,快!”
“是!容姑姑!” 一个清脆而带着明显紧张的女声立刻在帐幔外应道。接着是极其迅速、却依旧放得极轻的脚步声离去。
被称为“容姑姑”的老妇人这才微微调整了一下跪姿,依旧垂着头,用一种饱含忧虑的语气低声道:“陛下,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御医就在偏殿候着,老奴这就……”
“不用。” 我打断她,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硬。这并非刻意模仿,更像是这具身体在面对下位者时一种本能的反应。我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有些僵硬地揉了揉依旧胀痛的额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左手手腕。
宽大的、同样绣着金凤祥云的明黄色丝绸寝衣袖口,柔顺地滑落下来,堆叠在手肘处。露出的那一小截手腕,肌肤细腻白皙,几乎看不见毛孔,像上好的羊脂白玉。然而,就在那手腕内侧,靠近脉搏跳动的地方,一道新鲜的、暗红色的伤痕,赫然在目!
那伤痕不长,却很深,边缘微微红肿翻卷,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狰狞地趴伏在原本完美的肌肤上!颜色暗红,显然是新伤不久,尚未结痂。更让我心脏骤停的是——它的位置、形状、甚至那熟悉的撕裂痛感,都与我作为林晚时,最后在医院电梯里试图掩盖的那道自残伤口,惊人地重合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这不可能!
林晚的伤,是林晚的。姜昭的身体……怎么会有?!
难道……难道在我占据这具身体之前,就在“昨夜”,这位昭明女帝姜昭,也……做了同样的事?!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看到跪满大殿的宫人、听到那一声“陛下”更加惊悚和恐怖!两个绝望的灵魂,在两个不同的世界,竟选择了在同一个脆弱的部位,进行着同样绝望的自我毁灭!这诡异的“巧合”,像是一个充满恶意的诅咒,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帐幔被一只白皙的手极其小心地掀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浅碧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宫女,双手捧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小碗,碗中盛着大半碗清澈的温水,正袅袅冒着细微的热气。她低着头,碎步走到容姑姑身边,同样跪了下来,将玉碗高举过头顶,奉到容姑姑手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捧着玉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容姑姑接过玉碗,动作轻柔而稳定。她膝行两步,靠近床沿,将玉碗稳稳地递到我面前,温声道:“陛下,水温刚刚好,您润润喉。”
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小宫女低垂的脖颈上。她的衣领交叠处,露出一小段纤细的颈项,肤色白皙。就在那耳垂下方,靠近发际线的地方,赫然有一道新鲜的、已经结了一层薄薄暗痂的细长伤痕!像是被什么细长的东西划过,或者……是被指甲狠狠抓破的!
那道伤痕的位置……林晚的记忆碎片猛地翻涌上来!有一次,在出租屋那间狭窄的厨房里,因为弟弟打碎了唯一一个值钱的碗,母亲在极度疲惫和焦躁下,失控地抬手……指甲划过了旁边试图劝解的林晚的脖颈……同样的位置!
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手腕上的剧痛,小宫女脖颈上的伤痕,母亲失控的指甲,弟弟惊恐的哭声……无数画面碎片在眼前疯狂旋转、重叠、炸裂!两个世界、两个灵魂的痛苦记忆如同失控的洪流,狠狠冲撞在一起!
“啊——!”
一声凄厉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姜昭的冰冷威严,也不是林晚的压抑绝望,而是两种极致痛苦叠加后产生的、纯粹的灵魂撕裂般的惨嚎!我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挥手,狠狠打翻了容姑姑手中递过来的玉碗!
“哐当——!”
晶莹剔透的白玉小碗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重重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温热的清水飞溅开来,如同破碎的泪珠,洒落在华丽的织金地毯和周围跪伏的宫人身上!
“陛下息怒!” “陛下恕罪!” “奴婢该死!”
帐幔内外,瞬间响起一片惊恐万状、带着哭腔的告罪声!方才还压抑着呼吸的宫人们,此刻如同被飓风扫过的麦田,齐刷刷地以头抢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磕头的声音沉闷地响成一片,在空旷奢华的寝殿里回荡,更添惊悚!
容姑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几乎是扑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老奴该死!老奴伺候不周!惊扰圣驾!求陛下赐罪!”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彻底变了调,刚才的沉稳荡然无存。
那个奉水的小宫女云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瘫软在地,连告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寝殿内,只剩下此起彼伏、如同捣蒜般的磕头声和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空气凝固得如同万年寒冰,沉重的恐惧几乎要压垮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我坐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床上,身体因为刚才那声失控的尖叫和剧烈的动作而微微颤抖。左手腕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皮肤蜿蜒流下,浸湿了明黄色的寝衣袖口。那感觉黏腻而温热。
我低头,怔怔地看着袖口那迅速洇开的、刺目的暗红色湿痕。又缓缓抬起眼,扫过满地狼藉的碎玉、泼洒的水渍,以及那些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身影。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
这里没有救赎。
只有一座用黄金打造、以恐惧为基石、用无数人(包括她自己)的痛苦堆砌而成的——华丽地狱。
而那个绝望的、来自现代的、名叫林晚的灵魂,如今成了这座地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