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流转的熏香,潺潺的水声,甚至那些侍君们细微的呼吸声,都在这两道目光下消失无踪。沈玦的容貌无疑是极其俊美的,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但这一切都被那双眼睛彻底盖过。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冰海,冰冷刺骨,又仿佛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的、被强行冰封的烈焰。那目光锐利如实质,穿透了御座前象征性的距离和帝王威严的帷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和毫不掩饰的……恨意?
是的,恨意。那是一种沉淀到骨髓深处、被时光反复淬炼、早已冰冷凝固的恨。它不像怒火那样灼热张扬,却更令人心悸,仿佛只要一个契机,就能将眼前的一切连同他自己都彻底冻结、粉碎!
我的心脏在他目光的锁定下骤然缩紧!属于林晚的灵魂在那冰海般的恨意中几乎要冻僵,一种源于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而属于姜昭的意志,却在这赤裸裸的挑衅下,升腾起一股灼热的暴戾!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甲几乎要嵌进金丝楠木坚硬的扶手之中。手腕上被包扎好的伤口,也因为这瞬间的紧绷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铮——”
一声突兀的琴音骤然响起,带着明显的颤抖和走调,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御座与沈玦之间无声的对峙!如同紧绷的弓弦被意外拨断!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沈玦那冰刃般的视线,都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处扫去。
是柳含章。
他跪在焦尾琴后,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如纸。方才那声错音显然并非有意,而是他过度紧张恐惧之下,手指失控的结果。他显然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整个人瞬间瘫软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面前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咚!”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臣该死!臣罪该万死!” 他凄厉的告饶声带着崩溃的哭腔,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我心头被沈玦目光点燃的暴戾火焰,也暂时驱散了那冰海恨意带来的压迫感。一种荒谬的、冰冷的疲惫感重新占据了上风。看,这就是“后宫三千”。不是旖旎风光,不是温柔乡,而是一座以恐惧为基石、随时可能崩塌的血肉牢笼。
我甚至没有去看柳含章,目光依旧落在沈玦脸上。他的视线也因那声琴音而短暂地移开,此刻重新落回我身上时,那冰封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嘲弄?是对柳含章懦弱的嘲弄?还是对我这位“暴君”统治下这种扭曲关系的嘲弄?
“柳卿,” 我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压过了柳含章凄惶的哭喊,“朕,想听你抚一曲《清平乐》。” 这是记忆中一首曲调相对平和舒缓的古曲。
柳含章的哭喊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他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的恐惧。陛下……没有立刻命人将他拖下去?反而……要点曲?
“臣……臣领旨!”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重新坐正,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双手颤抖着悬在了琴弦上方。深吸了几口气,试图稳住心神。然而,恐惧早已深入骨髓,那双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他闭上眼睛,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猛地睁开,手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按上了琴弦。
“铮…铮…铮……”
琴音再次响起,却支离破碎,不成曲调。每一次拨动,都带着剧烈的颤抖,如同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呻吟。柳含章的脸因用力而扭曲,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他强迫自己继续,指尖在坚硬的琴弦上疯狂地刮过、按压。
渐渐地,那不成调的琴音里,开始混杂进一丝异样的声音。
是极其细微的、粘稠液体滴落的声响。
“嗒…嗒…”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大殿和那破碎的琴音衬托下,却清晰得如同擂鼓。
我的目光,越过沈玦冷峻的侧脸,落在了柳含章悬于琴弦上的手指上。那原本修长白皙、适合抚琴的指尖,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一片血肉模糊!琴弦如同锋利的刀刃,在他失控的力道和剧烈的颤抖下,深深地勒进了皮肉之中!鲜红的血珠不断从破损的皮肉中沁出,汇聚,然后滴落,在他素色的衣袍下摆和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刺目的红梅!
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任由鲜血染红唇瓣,依旧疯狂地、绝望地拨动着琴弦。那双曾经温润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空茫的恐惧和一种机械般的麻木。
“够了。”
两个字,清晰地吐出,打断了那如同酷刑般的琴音和血珠滴落的声响。
柳含章的手指猛地僵在琴弦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御座,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和斑驳的血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手伤了,如何再为朕抚琴?” 我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目光却扫过他血肉模糊的指尖,“来人,带柳卿下去,好好处理伤口。赐金疮药,玉肌膏。”
命令下达,立刻有两名低眉顺目的内侍无声地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瘫软如泥、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的柳含章。他茫然地被搀扶着,踉跄离去,留下地上几滴未干的血迹,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格外刺眼。
大殿内重新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压抑,更加令人窒息。所有侍君的头垂得更低,身体绷得更紧,仿佛在等待下一场不知何时会降临的“雷霆雨露”。恐惧如同实质的浓雾,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沈玦身上。他依旧挺直脊背站在那里,玄衣金纹,像一柄沉默的凶器。方才柳含章指尖滴血的惨状,似乎并未在他冰封般的眼底激起半分涟漪。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那冰海深处,除了恨,似乎又多了一丝冰冷的审视。他在看什么?看这位“暴君”突如其来的、不合常理的“仁慈”?还是看这“仁慈”背后隐藏的更深的残忍?
就在这时,沈玦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放在身侧的手,不经意地拂过腰间悬挂的一块佩饰。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块佩饰!在记忆碎片中一闪而过的、刻着“昭”字的玉坠!
此刻,它就悬在沈玦墨色的腰带上。那是一块质地温润的羊脂白玉,形状古朴,似乎是一只盘踞的瑞兽。距离稍远,看不清具体纹路,但就在他手指拂过的瞬间,那玉坠微微转动了一个角度,借着殿内明亮的琉璃天光,我清晰地看到,在那瑞兽的腹部下方,以极其精细的刀工,阴刻着一个清晰的小字——
**昭!**
姜昭的“昭”!
如同一个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原主姜昭记忆中那强烈的忌惮和扭曲的占有欲,沈玦眼中那冰封的恨意,还有这枚刻着帝王名讳、却公然佩带在臣子身上的玉坠!
这绝不是恩宠的信物!这更像是一道屈辱的烙印!一个无声的复仇宣言!一个时刻提醒着佩戴者和拥有者之间那血海深仇的标记!
沈玦似乎察觉到了我目光的瞬间凝滞。他冰封的眼底,那丝嘲弄的意味似乎更浓了。他微微侧过头,不再与我对视,目光投向远处假山上流淌的潺潺溪水,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锋。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玉坠,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意外。
然而,那枚小小的玉坠,那一个冰冷的“昭”字,却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狠狠捅进了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孔!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狂风吹起的纸片,疯狂地旋转、碰撞!
眼前奢华的集芳苑瞬间扭曲、褪色,被另一幅阴森恐怖的画面粗暴地覆盖!
不再是明媚的琉璃天光,而是摇曳昏暗、如同鬼火般的烛光。不再是流水潺潺的假山,而是冰冷坚硬、散发着血腥和霉味的石壁!一个狭小的、如同囚牢般的密室!空气污浊粘稠,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墙壁上……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形状怪异、闪着幽冷寒光的刑具!铁钩、皮鞭、带着倒刺的绳索……每一件都沾着暗沉发黑、早已干涸的血迹!
画面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被铁链吊着,悬在半空。衣衫破碎,露出布满鞭痕和烙印的脊背,鲜血淋漓,滴滴答答地落在下方同样暗黑的地面上。那张脸……那张脸被散乱污浊的长发遮挡着,看不真切,只听到一声声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呜咽……
而“我”(姜昭)就站在阴影里,冷冷地看着。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对!一块温润的白玉!和沈玦腰间那块一模一样!只是这块玉上,沾满了新鲜的、粘稠的、正缓缓滴落的……血!
一个冰冷、怨毒、带着疯狂快意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痛吗?沈大将军?这才只是开始……你欠朕的……你们沈家欠朕的……朕要你们……百倍……千倍……地还回来!这块玉……是你妹妹临死前……死死攥在手里的……朕把它……还给你……让你……日日戴着……刻骨……铭心!”
“轰——!”
巨大的信息洪流和那极端残忍的画面带来的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太阳穴上!剧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沈玦那挺拔的玄色身影、集芳苑华丽的景致瞬间被一片翻涌的血色和黑暗吞没!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喉咙里挤出,我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深渊急速坠落!最后的感知,是容姑姑惊恐的尖叫和身体失去平衡向前倾倒的失重感……
……
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漆黑的海底挣扎着上浮。剧烈的头痛像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闷的撞击感,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鼻腔里充斥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苦涩辛辣,直冲天灵盖。
我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慢慢聚焦。首先看到的是熟悉的、镶嵌着金凤祥云图案的明黄色帐幔顶。身下依旧是那柔软得令人窒息的云锦堆。是寝殿。
“陛下!陛下您醒了!谢天谢地!” 容姑姑那张布满忧惧的脸立刻凑到近前,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她手里还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玉药碗,浓烈的药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
头痛欲裂,集芳苑中那血腥的记忆碎片和密室里残忍的画面仍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搅得胃里翻江倒海。沈玦冰封的恨意,柳含章血肉模糊的手指,还有那枚刻着“昭”字、沾满鲜血的玉坠……无数画面碎片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