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时间仿佛凝固了。寝殿里只剩下容姑姑那细微得如同濒死般的喘息声。她僵在那里，目光死死锁在那片可怖的疤痕上，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

手腕上冰凉的擦拭感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死寂中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容姑姑的，和我自己的。那片层层叠叠的旧伤疤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她惊骇欲绝的目光下，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两个灵魂共同的绝望。

一股冰冷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我，比手腕的痛楚更甚。那是林晚的伤疤，是她不堪重负的灵魂在身体上刻下的密码，是她最隐秘、最想藏匿的耻辱标记！如今，却在这陌生的时空，在这位陌生老宫人惊恐的注视下，赤裸裸地展现！仿佛被人剥光了所有伪装，将最脆弱、最肮脏的内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看够了吗？”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林晚的羞愤，也带着姜昭习惯性的、冰冷的压迫感。这混合的情绪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扭曲。

容姑姑如同被鞭子抽打般猛地一哆嗦！手中的棉布“啪嗒”一声掉落在银盆里，溅起几点水花。她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终于找回了濒临崩溃的神智。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那是对窥见帝王最不堪秘密的本能恐惧！她几乎是瘫软下去，额头再次重重地、绝望地磕在金砖地上！

“咚！”

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老奴该死！老奴罪该万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灭顶的绝望。额头与金砖撞击的地方，迅速泛起一片骇人的青紫，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疯狂地磕着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她刚刚看到的“大不敬”。

“闭嘴！” 我厉声喝止，胸口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而微微起伏。那连绵不绝的磕头声和哭喊像无数根针扎在太阳穴上。“起来！把伤口处理了！今天你看到的……” 我顿住，目光扫过她额上那片刺眼的青紫，又落回自己手腕那片狰狞的旧疤上，一种冰冷的疲惫感席卷而来，“……烂在肚子里。若让第三人知晓……”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具体的刑罚都更具寒意。

容姑姑的哭喊戛然而止，像被扼住了喉咙。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挣扎了好几下，才勉强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直起身。额头上那片青紫高高肿起，甚至隐隐渗出血丝，她全然不顾，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身体的颤抖，重新拿起一块干净的棉布，浸湿，拧干。这一次，她的动作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和恐惧。她的目光死死地垂着，只敢落在伤口边缘那一小块完好的皮肤上，再也不敢向那疤痕密布的区域瞥去哪怕一眼。

她颤抖着手，从一个细颈白瓷瓶中倒出淡黄色的药粉，均匀地洒在新鲜绽开的伤口上。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下意识地绷紧了手腕的肌肉。容姑姑的手又是一抖，药粉撒偏了一些。

“嘶……” 我倒抽一口冷气。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容姑姑吓得魂飞魄散，又要跪下去。

“继续！” 我咬着牙命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这痛楚，反而让我混乱的思绪被强行拉回现实，属于姜昭的那部分冷酷的意志短暂地占据了上风。手腕上的伤，无论是新是旧，都只是工具，是这具身体此刻必须维持运转的一部分。至于这工具曾经承载过什么……不重要了。

容姑姑不敢再有丝毫怠慢，强忍着恐惧，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完成了上药和包扎。雪白的细棉布一圈圈缠绕上去，将那片新旧交织的伤痕和所有不堪的秘密暂时封印。她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药匣和染血的棉布，又迅速取来一套崭新的明黄色常服，低着头，双手奉上。

“陛下，请…请更衣。”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我没有看她，只是疲惫地闭上眼，任由她和其他两个被重新唤入殿内、同样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宫女（其中就包括脖颈带伤的云岫）为自己更换衣物。沉重的龙纹常服覆盖了身体，也暂时隔绝了手腕的痛楚和那些窥探的目光。当最后一根系带在腰间束紧，一种沉重的、名为“昭明女帝”的枷锁，也仿佛彻底扣牢。

“陛下，” 容姑姑垂手侍立在一旁，声音低微，带着劫后余生的谨慎，“今日……是否还要召见后宫侍君们？按旧例，每月望日，需在‘集芳苑’……”

后宫侍君？集芳苑？

那几个在记忆碎片中一闪而过的、俊美却笼罩在畏惧阴影下的男子形象瞬间清晰起来。抚琴的，舞剑的，泼墨挥毫的……以及那个眼神如冰刃、令人忌惮的玄衣身影。

一股强烈的排斥感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同时涌上心头。排斥的是那显而易见的、以他人痛苦为乐的扭曲关系。好奇的则是……那个危险的男人。他腰间的玉坠……刻着“昭”字？那碎片般的记忆再次闪过。

“去。” 我听见自己用姜昭那种特有的、听不出喜怒的平淡语调回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殿内本就紧绷的空气又凝固了几分。

必须去。既然成了这地狱的主人，就必须看清地狱的模样。包括那些被困在其中的……猎物，或者猎人。尤其是那个叫沈玦的。他腰间的“昭”字，像一根刺，扎在混乱的记忆里。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容姑姑立刻躬身应道，不敢有丝毫迟疑。她转身退下时，脚步依旧有些虚浮，额上那片青紫在殿内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集芳苑并非露天花园，而是一座巨大的、专为帝王享乐而设的华丽宫殿。其形制模仿了皇家园林的精髓，却又将一切瑰丽景致都收纳于宏大的穹顶之下。整座宫殿以巨大的金丝楠木为柱，支撑着绘满祥云仙鹤彩画的穹顶，四周环绕着可开启的巨大琉璃窗扇，此刻窗扇尽开，将苑内精心布置的假山流水、奇花异草尽收眼底，光线通透而明亮。地面铺着打磨光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倒映着上方的藻井彩画和四周的景致，行走其上，如同漫步云端。

当我乘坐的龙辇在震耳欲聋、整齐划一的“陛下万岁”山呼声中抵达集芳苑正殿大门时，属于姜昭的冰冷威严似乎已彻底覆盖了林晚的瑟缩。龙辇停下，身着玄甲的御前侍卫如同冰冷的铁人，分列两旁。容姑姑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我步下龙辇。她的手指隔着衣袖，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

踏入正殿的瞬间，一股浓烈到近乎甜腻的暖香混合着各种名贵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殿内空间开阔得惊人，远处是人工堆砌的玲珑假山，引来的活水形成潺潺溪流，汇入一方清澈见底的小池，池中锦鲤悠然。奇花异卉被移栽在巨大的景泰蓝花盆中，点缀其间。然而，这匠心独具的“自然”景致，却被一种极致的、令人压抑的寂静所笼罩。

就在那潺潺流水声和锦鲤偶尔拨动水花的细微声响中，殿内中央那片最开阔、最显眼的区域，黑压压地跪满了人。

清一色的年轻男子。或着飘逸广袖的素雅文士袍，或穿利落劲装的武者服，亦有华美锦绣的贵公子打扮。环肥燕瘦，气质各异，唯一共同的是那张张足以令世间女子倾倒的俊美容颜。此刻，这些容颜上却寻不到半分骄傲或风流，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凝固的恐惧。他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姿态标准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光滑、倒映着他们卑微身影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偌大的宫殿，上百人，竟听不到一丝呼吸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沉默的“花海”。记忆碎片中那些模糊的面孔逐渐清晰起来。那个跪在假山水畔、面前摆着一架焦尾古琴的，是丞相的幼子柳含章，以一手精妙琴技闻名帝都，此刻他低垂着头，露出的一截白皙后颈绷得死紧。那个跪在稍远处、身姿挺拔如松，穿着墨蓝色劲装、背脊线条流畅有力的，是少年将军卫峥，他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视线最终，定格在跪在最前方、离御座最近的那个身影上。

玄色锦袍，金线绣着狻猊暗纹，低调中透着无言的尊贵与凌厉。身姿挺拔，即使跪着，也如渊渟岳峙，带着一种与周围谄媚氛围格格不入的孤绝。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将额头完全贴地，只是微微垂首，线条冷硬的下颌紧绷着。在众多低垂的头颅中，唯有他，像一柄半出鞘的寒刃。

沈玦。

记忆深处那个令人忌惮的名字瞬间浮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就是他。那个在记忆碎片里，眼神如冰海，让原主姜昭既忌惮又扭曲地想要掌控的男人。

我的脚步没有停顿，在容姑姑的搀扶下，一步步踏上那铺着厚厚明黄坐褥、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宽大宝座。落座的瞬间，金丝楠木扶手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平身。” 声音不高，带着姜昭特有的、毫无波澜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传开。

“谢陛下隆恩！” 整齐划一的谢恩声响起，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跪伏的身影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小心翼翼地、动作划一地直起身来，却依旧保持着垂首躬身的姿态，无人敢抬头直视御座。

唯有最前方的沈玦。他几乎是随着“平身”二字出口的瞬间，便已挺直了背脊。动作流畅而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利落。他抬起了头。

目光，如同两道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毫无遮掩、毫无畏惧地，直直刺向高踞御座的我！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