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刀锋紧贴着咽喉最脆弱的皮肤,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攫住了所有感官。沈玦玄色的身影笼罩在烛火摇曳的阴影里,那双冰封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淬毒的烈焰,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将眼前这具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躯壳连同里面陌生的灵魂一同焚毁。
“暴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比刀锋更冷,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刻骨的冰渣,“你欠的血债,该还了。”
寝殿内死寂无声。厚重的帐幔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窥探,也隔绝了容姑姑那细微得如同濒死般的喘息。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摇曳的烛光在沈玦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更添几分地狱修罗般的森然。他握刀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只有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没有惊惶,没有求饶。属于林晚的灵魂在那冰海恨意和死亡威胁下,奇异地平静下来。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感席卷全身。喉咙被压迫着,呼吸艰难,但我还是努力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迎上他那双燃烧着复仇之火的眼睛。
那里面,除了滔天的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到极致的痛苦。是了,日日戴着妹妹的染血遗物,那枚刻着仇人名字的玉坠,本身就是一种无休止的酷刑。
“沈玦……” 声音嘶哑,被刀锋压迫得几乎不成调,“你妹妹……叫……沈玥,对吗?”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冰海的巨石!沈玦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冰封的面具瞬间碎裂!握刀的手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颤抖!那深入骨髓的痛楚被猝不及防地揭开,让他眼底的火焰猛地窜高,几乎要失控!
“住口!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他低吼,刀锋又向前逼近了一分,锋利的刃口瞬间在皮肤上压出一道细微的血线!温热的液体顺着颈项蜿蜒流下,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剧痛反而让头脑更加清晰。我没有退缩,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将被刀锋压得无法动弹的左手,以一种极其艰难、甚至带着自毁般决绝的姿态,猛地向上抬起!
宽大的明黄寝衣袖口,顺着这个动作滑落下去,堆叠在手肘处。
烛光下,那截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腕,白皙细腻,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景象!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纵横交错!
无数道新旧伤痕如同丑陋的、扭曲的藤蔓,盘踞在手腕内侧那方寸之地!新鲜的纱布下是刚刚崩裂的暗红伤口,而纱布边缘露出的,是颜色深浅不一、形态各异、如同无数条蜈蚣般狰狞凸起的——旧疤!它们覆盖了原本光滑的皮肤,形成一片象征着无数次自我毁灭的恐怖地图!在昏黄的烛光下,散发着一种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气息!
沈玦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钉死在那片狰狞的伤疤上!
他眼中那焚烧一切的恨意猛地一滞!冰封的眼底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极淡的困惑?!那眼神,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突然卡壳,复仇的齿轮被强行塞入了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异物!
刀锋依旧紧贴着我的咽喉,但那冰冷的压迫感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妙的凝滞。
就是现在!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败的风箱,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清晰地送入他耳中:
“杀了我……”
我死死盯着他那双震惊未退、翻涌着狂涛骇浪的眼睛。
“或者……”
“帮我……结束这场凌迟。”
“结束这场……属于姜昭,也属于我的……凌迟。”
“凌迟”二字,如同最后的咒语。话音落下的瞬间,寝殿内的时间仿佛彻底凝固。摇曳的烛火拉长了两人对峙的影子,投在明黄的帐幔上,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
沈玦的刀,依旧稳稳地抵在我的咽喉。那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血腥味,是死亡最直接的宣告。然而,他握着刀柄的手指,那因极致的用力而青筋暴突的指节,却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极其细微,若非此刻所有的感官都放大到极限,几乎无法察觉。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死死地钉在我左手腕那片狰狞的旧伤疤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致——刻骨的恨意并未消退,如同深海的暗流,依旧汹涌澎湃,足以吞噬一切。但此刻,这恨意的表面,却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坚硬的冰壳,而这冰壳,正被那触目惊心的疤痕所投下的阴影,砸出了一道道细微的、蛛网般的裂痕。
震惊、困惑、厌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说绝不愿承认的……动摇?
一个视他人生命如草芥、以制造痛苦为乐的暴君,一个坐拥天下、生杀予夺的帝王,手腕上……怎会有如此之多、如此之深的自残痕迹?!这颠覆了他对“姜昭”的所有认知!这比任何狡辩或求饶都更让他感到荒谬和……难以理解!
“结束……凌迟?” 沈玦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却像是从极远的冰层下传来,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古怪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姜昭,你又想玩什么把戏?苦肉计?还是……” 他冰封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嘲弄,刀锋微微用力,颈项上的血线又深了一分,“……你以为,亮出这些……这些自残的印记,就能抹去你手上沾满的、我沈家满门的鲜血吗?!就能抵消阿玥……阿玥她……” 沈玥的名字再次出口,他声音猛地一哽,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眼中那瞬间爆裂开来的、近乎实质的痛苦和恨意!那恨意几乎要冲破冰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苦肉计?” 我迎着他眼中翻腾的烈焰,扯动了一下嘴角,牵扯到颈项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笑容苦涩而绝望,带着林晚的疲惫,也带着一丝姜昭式的自嘲。“沈将军,你看看这伤疤……看看它们的颜色,深浅……看看它们愈合又崩裂的痕迹……这是经年累月、一次又一次、用最锋利的刀片反复切割才能留下的‘杰作’!你告诉我,什么样的‘苦肉计’,需要一个人……在无人逼迫的情况下,对自己下如此狠手?需要持续数年,直到……直到把这里变成一片烂肉?!”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质问,手指颤抖地指向自己手腕那片新旧交织的恐怖疤痕!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强装的镇定,属于林晚那压抑了太久的绝望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以为我想待在这具身体里吗?!”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混合着颈项流下的温热血液,咸涩而腥甜。“你以为我想顶着这张脸,坐在这冰冷的龙椅上,背负着这滔天的血债,日夜被你的恨意和……和这手腕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折磨吗?!”
“我不是她!” 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破裂,带着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我不是那个把爱变成凌迟、把恨变成毒药的疯子姜昭!我叫林晚!来自一个你无法理解的世界!一个被生活压垮、只想一死了之的……可怜虫!是那条该死的短信……【新世界开启】……把我拖进了这具该死的身躯!拖进了这座用黄金和鲜血打造的……地狱!”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我死死盯着沈玦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冰壳碎裂得更加厉害的眼睛,泪水混合着鲜血滑落脸颊。“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唯一的‘真相’!姜昭……那个真正的疯子、暴君……她已经死了!或许是在我‘来’之前,用她惯用的刀片,终于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又或许……她的灵魂早就被自己的疯狂啃噬得千疮百孔,在我占据这身体的那一刻,就彻底消散了!”
“现在,” 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和熏香的空气冰冷刺骨。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我微微仰起头,将脆弱的咽喉更清晰地暴露在他冰冷的刀锋之下,手腕上那片狰狞的旧疤在烛光下如同无声的控诉。
“选择权在你,沈玦。”
“杀了我。现在,立刻。用你腰间的匕首,割断这具让你恨之入骨的喉咙。为你的阿玥,为你的沈家满门……报仇雪恨。让‘姜昭’这个名字,彻底成为历史。”
“或者……” 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疲惫,“……放下你的刀。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帮我……结束这场无休止的凌迟。帮我弄清楚……姜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妹妹……沈玥……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这背后……到底还藏着什么……连姜昭那本疯狂的血书里都未曾写尽的……秘密?”
“然后……”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手腕上那片象征绝望的疤痕,最终落回沈玦那张因剧烈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俊美脸庞上。
“我们一起……结束它。”
“无论是用我的血……还是用真相的利刃。”
话音落下,寝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我颈项伤口处血液滴落在明黄锦被上那微不可闻的“嗒…嗒…”声,如同生命的倒计时。
沈玦如同石化般僵立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沉默的阴影。他握刀的手依旧稳如磐石,但那刀锋,却再也没有向前推进一分。他低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遮挡住了那双冰海般眼眸中此刻翻涌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
信?还是不信?
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一个占据了暴君躯壳的、只想求死的可怜虫?
荒谬!这简直是他听过的最荒谬、最拙劣的谎言!是姜昭濒死前最后的、恶毒的戏弄!
可是……手腕上那片层层叠叠、新旧交织、绝非朝夕可成的狰狞疤痕……那双此刻泪水和血水交织、充满了不属于姜昭的绝望和疲惫的眼睛……还有那声嘶力竭的质问:“什么样的苦肉计需要对自己下如此狠手?”……以及……那本血书?她竟然知道那本血书的存在?还提到了“凌迟”?
无数碎片在沈玦脑海中疯狂撞击!姜昭登基后性情愈发暴虐阴鸷的传闻……宫中关于女帝手腕常年包裹、讳莫如深的流言……还有眼前这个女人(或者说占据姜昭身体的“东西”)醒来后种种不合常理的举动——对柳含章意外的“仁慈”,在集芳苑的突然昏厥,手腕崩裂时那声凄厉的尖叫……以及此刻,面对死亡威胁时,这完全不同于姜昭歇斯底里或阴冷笑意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这一切,难道真的能用“苦肉计”或“疯病”来解释吗?
杀?还是不杀?
复仇的烈焰在胸腔里疯狂灼烧,叫嚣着让他立刻割断这脆弱的喉咙,让仇人的鲜血洗刷沈家的冤屈!这是他蛰伏多年、忍辱负重、日日佩戴着那枚染血玉坠的唯一目的!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信念!
然而……刀锋下那微微颤抖的、带着温热血液的肌肤……还有那片无声诉说着另一种漫长酷刑的、令人作呕又莫名心悸的伤疤……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捆住了他握刀的手腕。
杀了她……杀了这个占据了姜昭身体的“林晚”……姜昭的罪孽就真的终结了吗?阿玥……就能回来了吗?沈家满门的血……就能白流了吗?
那本血书里……到底还藏着什么?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颈项伤口的刺痛,手腕旧疤的灼热,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等待宣判的窒息感,几乎要将我残存的意识彻底拖垮。
就在我感觉自己即将再次坠入黑暗深渊时——
抵在咽喉上的冰冷刀锋,极其缓慢地……向后撤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