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姑姑成了唯一能接近我的人。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谨慎。每次进来送药或食物,都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目光只敢落在自己的脚尖或手中的托盘上。她不再多问一句,只是尽心尽力地伺候着,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我知道,那本暗红的血书和寝殿内那夜的秘密,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垮了她最后一丝探究的勇气,只剩下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敬畏和恐惧。她额头上那片为我包扎时磕出的青紫,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像一块丑陋的烙印。
沈玦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他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再来刺杀,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入宫中。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某个角落,如同蛰伏的猎豹,等待着三日之约的到来。那本血书里的内容,足以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颠覆他对姜昭、对这场血仇的所有认知。他需要时间消化,需要时间去验证,也需要时间去……做出最终的决定。
等待的每一刻都如同凌迟。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反复回想血书里那些疯狂的只言片语。“他死了……换江山……”、“母后……毒……”、“沈家……孽种……眼神和他爹一样……”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散落的拼图,却始终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那个被姜昭恨之入骨的“他”是谁?她的母亲(太后?)真的对她下过毒?沈玦的父亲……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宫中的档案库房或许有线索,但那里必然布满各方势力的眼线,以我现在的状态和“姜昭”的身份去查,无异于自投罗网。唯一的突破口,似乎真的只剩下沈玦,以及……那个约定的地点——西苑废宫。
时间在煎熬中终于爬到了第三日的傍晚。
夕阳的余晖如同残血,透过雕花窗棂,给冰冷的寝殿镀上了一层不祥的金红。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容姑姑像往常一样,低着头,脚步无声地送来了晚膳和汤药。她将精致的碗碟一一摆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动作轻巧得如同羽毛落地。
“陛下,该用药了。” 她垂着眼,双手将温热的药碗捧到我面前。
浓烈的药味直冲鼻腔。我看着碗里那深褐色的、散发着苦涩气息的药汁,没有立刻去接。目光缓缓抬起,落在容姑姑那低垂的、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这三日来,她似乎又苍老憔悴了几分。
“容姑姑。” 我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沙哑。
她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捧着药碗的手更稳了些,头却垂得更低:“老奴在。”
“你……跟了姜……跟了朕,多少年了?” 我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一丝探究。记忆碎片里,这位老宫人似乎从姜昭幼年时就陪在身边,或许……知道一些旁人不知的往事?
容姑姑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她愣了一下,捧着药碗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沉默了几息,她才用那种惯有的、带着恭谨的平稳语调回答:“回陛下,老奴自陛下……自您七岁入主东宫起,便蒙先太后恩典,在您身边伺候,至今……已有二十又三年了。”
二十三年!几乎是姜昭的大半生!
“二十三年……” 我低声重复着,目光落在她额上那片深褐色的淤痕上,“辛苦你了。”
这句“辛苦”,似乎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容姑姑感到不安和恐惧。她捧着药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她粗糙的手背上。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
“咚!”
“老奴惶恐!伺候陛下是老奴的本分!不敢言苦!陛下折煞老奴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显然,她将这句“辛苦”理解成了某种不详的征兆,或许联想到那本血书和寝殿的秘密,以为这是“清算”的前奏。
看着她因恐惧而佝偻颤抖的身影,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悲哀涌上心头。这就是姜昭留下的“遗产”。恐惧已经浸透了这座宫殿的每一块砖石,浸透了每一个靠近她的人的灵魂。连一句最普通的“辛苦”,都能引发灭顶的惊惶。
“起来吧。” 我疲惫地挥挥手,无意解释,也无力解释。“药放下。你……退下吧。今夜……无论听到任何动静,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寝殿。”
容姑姑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将药碗小心翼翼地放在矮几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快速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寝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无边的黑暗吞噬了整座宫殿。只有角落里的宫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晕,如同鬼火。
我靠在软枕上,没有去碰那碗苦涩的药汁。目光落在手腕缠绕的纱布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下面凹凸不平的旧疤。时间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钝刀割肉。子时……西苑废宫……
那个约定,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沈玦会来吗?他会带着答案而来,还是……带着索命的利刃?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更漏声隐约传来。
子时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不安和手腕伤疤隐秘的灼痛感。掀开锦被,忍着身体的虚弱和酸痛,赤脚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没有惊动任何人。我摸索着,从床榻内侧的暗格里,取出一件早已准备好的、没有任何纹饰的深灰色斗篷。这是容姑姑按照我的吩咐,悄悄准备的。斗篷宽大,足以遮蔽身形和面容。
将斗篷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和颈项上那道暗红的伤痕。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碗早已冷却的药汁,如同看了一眼这具身体无法逃避的命运。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向寝殿侧面一扇不起眼的、通往后面小花园的角门。
推开角门,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斗篷猎猎作响。花园里一片漆黑,只有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假山和枯树的轮廓,如同蛰伏的怪兽。我裹紧斗篷,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凭借着白日里让容姑姑悄悄探明的、一条早已废弃的宫人小径,向着皇宫最西侧、那片被遗忘的荒芜之地——西苑废宫,疾步而去。
夜路崎岖而漫长。寒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和身上。脚下的碎石硌得赤脚生疼。身体的虚弱和手腕伤口的隐痛时刻折磨着神经。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人心惊肉跳。属于林晚的恐惧和属于姜昭这具身体残留的对黑暗、对背叛的本能警惕交织在一起,让这段路程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一片荒草丛生的破败月洞门,眼前豁然开阔。
西苑废宫,终于到了。
惨白的月光下,一片巨大的、荒芜的废墟呈现在眼前。曾经巍峨的宫殿只剩下断壁残垣,巨大的梁柱倾颓断裂,如同巨兽的骸骨。荒草在残砖碎瓦间疯长,足有半人高,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呜咽。几处残存的宫墙上,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无声诉说着这里曾经历过的毁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和一种陈年的、挥之不去的焦糊气息。死寂。绝对的死寂。连虫鸣声都听不到,只有风声穿过残破的窗洞和断柱,发出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呜呜”声。
这里,像一座巨大的、被时光遗忘的坟墓。
约定的地点,是废宫深处,一座相对保存还算完整、但同样破败不堪的偏殿。据说,那里曾是前朝某位失宠妃子的冷宫所在。
我踩着冰冷的碎石和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座如同鬼屋般的偏殿。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斗篷的兜帽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视野受限,更添几分不安。
终于,来到了偏殿那扇摇摇欲坠、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殿门前。殿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沈玦……他来了吗?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站在门外,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刮过脸颊。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焦糊和尘土味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也压下了翻腾的不安。没有犹豫,伸出裹在斗篷里的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破败的殿门。
“吱呀——嘎——”
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废墟中骤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垂死之人的呻吟。声音在空旷的断壁残垣间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殿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惨淡的月光从破败的窗棂和屋顶巨大的豁口处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勉强勾勒出殿内空旷破败的轮廓——倾倒的梁柱,散落的瓦砾,厚厚的积尘,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更加浓重的陈腐与死寂的气息。
没有沈玦的身影。
心脏猛地一沉。他没来?还是……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
我站在门口,裹紧了斗篷,警惕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被阴影笼罩的角落。夜风从豁口灌入,吹得殿内灰尘弥漫,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你来了。”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殿内最深、最黑暗的角落里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废墟中炸开!
我猛地循声望去!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被巨大阴影吞噬的角落,缓缓站起一个高大的身影。玄色的衣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惨淡的月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冷硬如刀削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正是沈玦!
他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惨白的月光终于完整地照亮了他的面容。
仅仅三日不见,他竟似憔悴了许多。眼底布满了浓重的血丝,如同蛛网,缠绕着那曾经冰封如今却只剩下死寂和沉重疲惫的眼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残留着未曾打理的胡茬,更添几分落拓和沧桑。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不再是那柄出鞘的寒刃,更像是一座经历了地动山摇、内部已布满裂痕、却依旧强撑着不愿倒塌的孤峰。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沉重的探照灯,穿透殿内的黑暗和尘埃,直直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兜帽下模糊不清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三日前的滔天恨意和冰封的锐利,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审视灵魂般的复杂探究。
“你……究竟是谁?” 沈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被真相反复碾压后的沙哑和干涩。他没有靠近,就停在距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孤绝的影子。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抬手,将遮住面容的兜帽向后褪下。惨白的月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我同样苍白憔悴的脸,以及颈项上那道暗红的、已经结痂的细长伤口。
四目相对。在破败的冷宫废墟里,在惨淡的月光下。
一个是被迫继承血债的异世孤魂。
一个是背负灭门深仇的末路将军。
中间隔着尸山血海,隔着疯狂的诅咒,隔着名为“姜昭”的、无法跨越的深渊。
“我叫林晚。” 我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一个……回不去的孤魂野鬼。现在,该你了,沈将军。”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死寂疲惫却又暗流汹涌的眼睛。
“告诉我……姜昭的凌迟,沈玥的死……还有……那场将你们沈家卷入地狱的……真相。”
沈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听到“沈玥”的名字,他眼底那沉重的死寂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痛苦、愤怒、追忆……无数复杂的情绪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中疯狂翻涌、冲撞!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下颌绷紧如同刀锋,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像是在拼命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岩浆。
殿内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哀鸣。
许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翻涌的激烈情绪似乎被强行摁回了冰封的湖底,只留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真相?” 他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比哭更难看的、充满无尽苦涩和嘲讽的弧度。声音嘶哑,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真相……远比姜昭那本疯子的血书……更肮脏……更不堪……”
惨淡的月光透过巨大的屋顶豁口,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沈玦孤绝的身影和我苍白的面容笼罩其中。破殿内弥漫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如同无数飘荡的亡魂。
沈玦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命运反复碾压后的麻木,却又蕴含着令人心悸的沉重力量,一字一句,敲打在死寂的废墟里:
“姜昭恨的那个‘他’……不是别人。是她的……亲舅舅。也是……我的父亲。”
第一句话,就如同一个裹挟着万钧雷霆的炸弹,狠狠砸在我的意识深处!亲舅舅?!沈玦的父亲?!姜昭血书里那个用命“换了江山”的“他”?!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手腕上那片旧伤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扯,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
沈玦没有停顿,仿佛一旦开口,那些积压了太久、早已腐烂化脓的往事,就必须一口气倾泻出来,否则他自己就会被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