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着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那冰封的眼底,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疯狂火焰。
“选择权……依旧在你。” 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铁,冰冷而坚硬。“用你的命,换一个……相对平静的了断。或者……”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
“用你的身份!用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去敲碎这谎言铸就的皇权!去掀开这血淋淋的真相!去……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凌迟!”
“让所有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让所有被掩埋的冤屈……重见天日!”
“让所有……像我妹妹阿玥那样……无辜惨死的亡魂……得以安息!”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泣血的呐喊,在破败的殿宇中激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我的灵魂之上!
说完,他不再停留。深深地、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然后,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大步流星地走向那扇摇摇欲坠的殿门,没有丝毫犹豫,决绝地消失在门外更浓重的夜色之中。
沉重的脚步声在废墟中渐渐远去,最终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吞没。
偌大的废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
惨白的月光依旧冰冷地洒落,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绝地投射在布满瓦砾和灰尘的地面上。寒风从屋顶的豁口和破败的窗棂灌入,发出呜呜的悲鸣。
我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灰尘的断柱,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斗篷散开,露出里面单薄的寝衣。
手腕上那片层层叠叠的旧伤疤,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无数双嘲讽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
血债血偿。
引颈就戮?
还是……敲响登闻鼓?掀翻这肮脏的皇权?让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让所有参与者……包括早已死去的周皇后……都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前者,是林晚的解脱,却是姜昭罪孽的逃避,是沈家三百余口和沈玥死不瞑目的延续。
后者……是毁灭!是彻底的自毁!是拉着整个肮脏的王朝一同坠入地狱!是唯一能真正“结束凌迟”、真正“偿还血债”的方式!却也意味着……我将以“姜昭”的身份,承受这世间最彻底的唾骂、最残酷的刑罚(那三十杀威棒!)和最痛苦的……终结!
身体冰冷,心却像是被架在烈火上焚烧。两种选择,如同两条毒蛇,撕咬着残存的理智。
我颤抖着,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缓缓地、抚上左手腕那片狰狞的旧疤。凹凸不平的触感传来,带着熟悉的灼痛。那下面,是林晚无数次绝望的印记,也承载着姜昭被真相凌迟的痛苦。
结束吗?
就这样结束吗?
黑暗中,眼前仿佛闪过无数画面:母亲在流水线旁佝偻的背影和那双被腐蚀的手……弟弟懵懂依赖的眼神……容姑姑额头那片为我磕出的青紫……柳含章血肉模糊的指尖……云岫脖颈上那道与林晚重合的伤痕……还有……沈玥那双在冰冷污水中、被生生挖去的、空洞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和一种近乎毁灭般的决绝,如同火山般从灵魂最深处猛地喷发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无辜的人要承受痛苦?凭什么真相要被掩埋在肮脏的权力之下?凭什么血债……只能用沉默或死亡来“偿还”?!
爱是凌迟的刀?
不!
沉默和逃避,才是这世间最残酷的凌迟!它让罪恶延续,让痛苦轮回,让亡魂永不安息!
一股从未有过的、带着血腥味的勇气,猛地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我扶着冰冷的断柱,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依旧虚弱,双腿依旧颤抖,但脊背却挺得笔直!惨白的月光落在我苍白的脸上,映照出一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
我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手腕上那片象征着过去无尽痛苦的狰狞疤痕。指尖缓缓拂过那些凹凸的痕迹,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
然后,我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破败的殿顶,投向那浩瀚无垠、却依旧被黑暗笼罩的夜空!
心中,一个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也带着一丝……孤绝尽头、终于寻得解脱的平静:
**“这凌迟……该结束了!”**
三日后。午时。宣武门。
深秋的帝都,天空是一种压抑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垂着,仿佛随时会压垮这座金碧辉煌又暗藏污秽的皇城。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悲鸣。
宣武门外,巨大的广场上,此刻却人山人海,鸦雀无声!
黑压压的人群从宫门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如同沉默的潮水。有闻讯赶来的平民百姓,有身着各色官袍、面色惊疑不定的文武百官,有维持秩序、如临大敌的御林军,更有无数隐藏在人群暗处、各方势力的眼线。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聚焦在广场中央,那面巨大的、象征着最后一丝“天听”的——登闻鼓之上!
鼓身由整根巨大的金丝楠木掏空而成,蒙着历经风霜、早已褪色发暗的熟牛皮。鼓槌如同成人的手臂般粗壮,沉重地悬挂在鼓架旁。鼓身上,雕刻着古老而威严的狴犴纹路,怒目圆睁,仿佛在无声地审视着世间的一切冤屈。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无数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汇成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低鸣。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向午时。
就在那代表午时的沉重钟声,从皇宫深处遥遥传来第一声悠长回响的刹那——
“吱呀——”
宣武门那两扇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沉重无比的朱漆金钉大门,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竟然……缓缓地、从内侧……打开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那巨大的门洞之后,沐浴在铅灰色的天光之下。
没有龙袍冕旒!没有凤辇仪仗!
只有一身素白如雪的麻衣!宽大粗糙,如同最卑微的囚服,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乌黑的长发没有任何簪饰,只用一根同样素白的布带松松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风吹乱,拂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正是“姜昭”!
不!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个褪去了所有繁华与罪恶、只剩下纯粹灵魂的……祭品!
她的出现,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投入了一块寒冰!死寂的广场瞬间被引爆!
“陛……陛下?!”
“天啊!真的是女帝?!”
“她……她穿的是什么?!”
“素衣……那是罪衣啊!”
“她……她真的要……”
“疯了!都疯了!”
惊骇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恐惧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人群如同被飓风扫过的麦田,剧烈地骚动起来!御林军们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额头上渗出冷汗。文武百官中,有人面如死灰,有人惊疑不定,有人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和……杀机!
她一步步,踏出了宣武门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门槛。
赤着双足!踩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尘土的金砖御道上!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极其沉重。素白的麻衣在风中翻飞,衬得她身形单薄得如同随时会折断的芦苇。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地、穿透了眼前黑压压的人群,穿透了所有惊骇恐惧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面巨大的登闻鼓上!
那眼神里,没有帝王的威严,没有暴君的阴鸷,甚至没有恐惧和疯狂。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一种……尘埃落定后、孤绝尽头的解脱。
在她身后,偌大的宫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闷响。隔绝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也仿佛隔绝了她作为“昭明女帝”的一切过往。
此刻,她只是走向那面鼓的……献祭者。
人群下意识地向两侧分开,如同摩西分海,为她让出一条通往登闻鼓的、布满荆棘的道路。所有的喧嚣和骚动,在她那平静得令人心慌的目光和赤足踏在冰冷金砖上的无声前行中,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交织着惊骇、恐惧、茫然、不解的目光。
寒风卷起她的衣角和发丝。她一步步,踏过冰冷的御道,走向广场中央。
终于,她站定在了那面巨大的、象征着最后天听的登闻鼓前。
巨大的鼓身投下沉重的阴影,将她素白的身影笼罩其中。狴犴的怒目仿佛活了过来,冰冷地凝视着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巨大的鼓身,投向那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尘土和无数人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
然后,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纤细、苍白,手腕处,素白的麻衣袖口滑落,露出了下面层层缠绕、却依旧洇出点点暗红的纱布!纱布边缘,隐约可见那狰狞的、如同无数条扭曲蚯蚓般的——旧伤疤!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片刺目的伤痕上!广场上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她的手,没有半分犹豫,坚定地、稳稳地,握住了鼓架旁那根沉重无比、象征着以命相搏的——鼓槌!
冰冷的木质触感传来,沉重得几乎拿捏不住。
她收回目光,看向眼前巨大的鼓面。那暗沉的牛皮鼓面,如同一个沉默的、等待被唤醒的深渊巨口。
“咚——!”
第一声鼓响,如同平地惊雷!沉闷、厚重、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决绝力量,骤然在死寂的广场上空炸开!声浪如同实质的波纹,瞬间席卷了每一个人!震得人心神俱颤!震得宫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咚——!”
第二声!更加沉重!更加决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鼓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直冲九霄!宣武门那厚重的朱漆大门,似乎都在声浪中微微震颤!
“咚——!!!”
第三声!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如同火山彻底的喷发!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带着洗刷一切罪孽的决绝!狠狠砸在鼓面之上!
“轰——!”
巨大的声浪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震耳欲聋、撕裂苍穹的鼓鸣!
三声鼓毕!
握着鼓槌的手无力地垂下。沉重的鼓槌“哐当”一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站在巨大的登闻鼓前,素白的身影在鼓身的阴影下显得无比渺小,却又无比孤绝。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挺直了早已虚弱不堪的脊背。目光扫过眼前死寂一片、被鼓声彻底震懵的万千人群,扫过那些惊骇欲绝、面无人色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向了广场边缘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一个玄色的身影静静伫立在人群的阴影里。沈玦。他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依旧是那身玄衣,却洗去了尘埃。他站得笔直,如同出鞘后归于沉寂的古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穿越重重人海,穿越震天的鼓声余韵,穿越血海深仇的深渊,直直地、平静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那目光中,翻涌了多年的恨意、痛苦、挣扎……在这一刻,仿佛都随着那三声惊天动地的鼓响,被彻底震散、沉淀。
剩下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暴风雨后归于死寂的……平静。
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四目相对。
隔着尸山血海。
隔着肮脏的真相。
隔着两个灵魂共同的、漫长的凌迟之路。
在鼓声的余韵和万千人死寂的注视中。
她看着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其浅淡、如同冰雪初融般的……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走到孤绝尽头、终于寻得解脱的……平静。
然后,她闭上眼,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玉山,向着冰冷坚硬、布满尘土的金砖地面,缓缓地……倒了下去。
素白的麻衣在寒风中,如同折翼的蝶。
(正文完)
**尾声:**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震天的鼓声余韵和死寂的注视。皇宫深处,女帝的寝殿内,光线昏暗,药味弥漫。
容姑姑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为昏迷不醒的女帝更换手腕上被血浸透的纱布。当那层层叠叠、新旧交织、如同无数条扭曲蚯蚓般的狰狞旧伤疤再次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时,老宫人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
浑浊的泪水滴落在那些丑陋的疤痕上。
就在这时,容姑姑布满泪痕的老眼猛地睁大!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女帝左手腕内侧、那片伤疤最密集区域的边缘!
在那片象征着无尽痛苦的疤痕边缘,一道极其细微的、刚刚开始愈合的、呈现出淡淡粉色的……新伤疤旁边……
不知何时,竟悄然绽开了一粒……米粒般大小的、鲜嫩欲滴的……新肉芽!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粉嫩新红,在那片象征着死亡与绝望的、暗沉狰狞的疤痕地图上,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却又顽强得……
如同无尽黑夜尽头,挣扎着刺破厚重阴云、投向冰冷大地的……
第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