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他碰我了

这世界照常喧嚣吵闹，车流在楼下的街道上碾出沉闷的鼓点，人声在远处混成一锅沸腾的粥。窗外的午后阳光依然霸道，穿过百叶窗间隙，在地板上投下固执的金属条痕。

我靠在微凉的墙壁上，指尖小心翼翼地、反复描摹着右耳垂那一小片皮肤。那里依然残留着一丝奇异的微烫，顽固地附着在神经末梢深处，像一枚在暗里燃烧的、永不冷却的余烬。

太烫了。像是皮肤下面埋着一块看不见的、被太阳晒得滚热的河石，持续不断地、沉默地散发着热意。这温度与梦里初阳那种弥散的暖意截然不同，它是凝固的，是锋锐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重量，狠狠钉进现实。

初阳。那个无声息缠绕我整个年少时光的影子，那个凝固在梦里、只靠一抹暖色和气息维系的存在。此刻他的颜色——他那件暖得像要把日光融化的黄外套的颜色——竟如此蛮横霸道地闯进了我的现实。然后，是耳畔那滴浓缩到极致的、如同熔化的液态阳光般的温热触感。

我用力揉了揉那片皮肤，指腹下的触感微热依旧。幻觉？自我暗示？这念头微弱地闪烁着，又被指尖下那真实存在得几乎蛮横的温度毫不犹豫地碾碎了。这温暖顽固地攀附在耳垂上，清晰得像一道用滚烫光线刻下的印记。

心跳沉甸甸地撞击着胸腔，一声声又沉又重，像是要凿穿骨头的重锤。

我长长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惊愕和另一种近乎陌生的灼热给释放出来。“初阳……” 这名字在唇齿间滚过，舌尖抵着上颚，微微震颤。这不是往昔对梦境的呓语，它更像一次试探性的叩问，对着死寂的空气，对着虚空里那一片蛮不讲理留下温热的痕迹。“……是你吗？”

空气沉默着。远处车流的鼓点，楼下隐约的人声，甚至自己脉搏的声音，都在这刻异常清晰。可唯独没有回应。只有指尖下那个固执的温热点，如同沉在水底的石子般笃定地存在着，无声地诉说着他确实来过的痕迹。

那抹温热像被注入了奇异的生命力，正顺着血脉一点点地、极其固执地向内里钻，熨帖过紧绷的神经，最后竟悄然沉进心底某个空洞了很久的地方。一丝奇异的笃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意识的湖面缓缓散开。无需更多的证明和解释了。

我转过身，不再理会窗外依旧嘈杂的世界。那床单的褶皱在午后强烈的光线下棱角分明，竟也带上了一丝固执的意味。

睡吧，去见见他。念头清晰又固执。甚至懒得深究为什么自己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涌动着一股近乎狂热的急迫——一种必须立刻去确认的、近乎燃烧的焦渴。

身体顺从了心意，比大脑思考更快地倒向那张床铺。被褥散乱，带着我残留的体温。枕芯里洗衣液廉价的香精气味第一次被忽略了。窗外日光灼烫地炙烤着空气，房间里弥漫着浓烈而滞重的明亮和安静。

我闭上眼，那片花田的影像甚至来不及在脑中完整勾勒出来——那铺天盖地的花浪、浓稠得几乎能凝结为液体的花香、斑斓穿梭的蝶翼——黑暗就像一只沉沉的、带着体温的手掌，温柔而彻底地拢了下来。现实的喧嚣倏地熄灭，沉入无比熟悉的静谧之海。

花气骤然浓郁！

那浓烈得近乎黏稠的香浪瞬间将我裹住，沉沉地压在胸腔上。不是嗅觉，更像无数细密微小的花朵实体，带着湿润的温热质感，直接填满了口鼻和所有感官。我猛地深吸一口，空气浓得如同吸入了饱含花蜜的液体，甜得发腻，沉得发慌。

睁开眼。

铺天盖地的、泼洒到天际尽头的色彩，瞬间淹没了视野。脚下是深深浅浅的花毯，紫的、红的、粉的、白的……无数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以惊人的、蛮横的生命力向外泼溅着色彩和生机。花瓣层层叠叠，挤挤挨挨，像无数攒动跳跃的小生灵。

头顶的日光被滤过一层奇异的薄纱，金灿灿地泼洒下来，却不再带有窗外世界那股灼人的锋利。它落在花叶上，蒸腾起一片缭绕氤氲的水汽，竟带着一种甜腻腻的黏润感，让花田上方的空气微微扭曲波动。

翅膀！无数片极薄的、近乎透明的蝶翼在粘稠的光线和花香中扇动、穿梭。它们几乎覆盖了低矮的天空，发出无数细碎的、连绵的扑扑声响。那声音如此密集，如此真实地鼓荡着我的耳膜，像是无数微小的雨点密集地敲打在一面无垠的鼓面上。一只翅膀边缘缀着闪亮蓝斑的白色蝴蝶歪歪扭扭地飞过，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见它透明翅脉下极微弱的气流扰动。它停在我的指尖，细微的足部触感清晰无比，翅膀搔刮皮肤带来一阵真实的痒意。

花浪在风中伏低又抬起，无声地摇摆。一个身影，就静静站在几步之遥的花海中心点。

初阳。

依旧是那模糊不清的身影，仿佛水彩晕染的笔触，轮廓的边缘浸在周围过度饱和的光色里，唯有那周身散发的寂静和那一抹浓烈的暖黄色，依旧带着亘古不变的熟悉感，如同一个精准的锚点，死死钉在这片迷幻的色彩汪洋之中。

巨大的蝴蝶群如一片飘动的花毯，恋恋不舍地围绕着他翻飞。那件暖黄色的外套色泽浓艳，几乎将这迷幻花田里的所有光线都吸纳了过去，凝聚出一种难以逼视的强烈纯粹。

心头一紧，熟悉的计数几乎又要脱口而出。

这一次，是六步？还是五步？心底习惯性地丈量着那早已熟稔的距离，焦渴却如同滚烫的岩浆般翻腾。

就在那个“步”字尚未在心底成型的瞬间——初阳动了。

并非之前无数次静立姿态的细微调整，不是风吹衣袂的自然飘动。那团被无数蝴蝶萦绕的暖黄色身影，极其缓慢，却无比清晰地向左旋动了。

动作带起了一小股微弱的气流，那气流扰动了围绕他的蝴蝶阵。好几只被惊起的蝴蝶倏然飞向我的方向，翅膀带起的风擦过鼻端，冰凉而真实！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捏紧，骤然停止！

视野中心，那片几乎凝成实体的暖黄色调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偏离了静止的角度。那片模糊的水墨人影，正面向我转来！

就在他旋动的同一刹那，我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猛地一阵灼烫！

仿佛一滴滚烫的熔金精准地滴落在指尖最敏感的皮肤上！那温度如此突兀而尖锐，带着一种强烈的、烙印般的穿透力——与我耳垂上那个正在现实世界里微微发烫的痕迹，遥相呼应，共振嗡鸣！

灼痛感炸开的瞬间，我下意识将视线死死钉在初阳转动的轮廓上，右手本能地、带着孤注一掷的冲动，向前方虚虚探了出去——

指尖的灼热还在弥漫，仿佛皮肤下的神经末梢都在无声尖叫。

指尖划破凝滞的花香气流，带着一丝试探的、轻微的颤栗。

然后，一片暖意倏然拂过我的指尖。

并非完全实体的坚实触感，更像是极其微弱而凝实的气旋，一股被压缩到极致的暖意洪流，带着微弱却又切实存在的一丝阻力感，温柔地、不容置疑地裹住了我的指尖。

是那件外套的衣料翻起的微风吗？

亦或是……

一片暖黄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覆上我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