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仲心从他那辆沉重的黑檀木马车里跨出来时,天光尚好。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云层如同吸饱了水的巨大棉絮,悬停在荒原上空。
墓园的铁门锈迹斑斑,如同守卫着无数秘密的沉默巨口。
他独自下车,拒绝了侍从的跟随,只留下老管家在车旁等候。
他踏过铺满落叶的幽深小径,每一步都踩碎枯叶的叹息,走向深处属于他亡妻的那方石碑。
墓碑上“爱妻文希”几个字依然清晰,仿佛昨日新刻。
钱仲心伫立良久,指尖缓慢地抚过石头上冰冷的刻痕。
十年了,墓石边缘已悄然爬上青苔,如同时光无声的侵蚀,模糊了生死的界限。
他单膝跪下,将一束沾着晨露的白色百合轻轻安放在碑前。
花香清冽,瞬间刺破墓园沉滞的空气,他想起,这味道曾经缠绕在文希的发间、飘荡在他们共度的房间。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探入怀中,握住那块沉甸甸的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下,藏着她微笑的容颜,那是他唯一随身携带、不忍释手的遗物。
“希儿,”他低语,声音轻得被风揉碎,“又是一年。”
他闭上眼,往昔如潮水般涌来:玫瑰园里她裙裾拂过花瓣的声响,黄昏书房壁炉前她诵读诗句时温柔的侧影,还有她病榻上日渐消瘦却依旧明亮的眼神……那眼神曾是他整个世界的灯塔。
他俯身,嘴唇轻轻印在冰凉的石头上,如同吻别一个易碎的梦境。
就在这刻骨思念升腾至顶点的刹那,一滴冰冷的水珠,毫无征兆地砸在他低垂的颈后。
雨来了。
起初只是疏落的几点,试探般敲打着墓碑、树叶和钱仲心挺括的外套。
随即,天空那沉重的灰幕终于不堪重负,骤然撕裂。
雨线由疏转密,顷刻间织成一张灰蒙蒙、无边无际的巨网,笼罩了整个墓园,也笼罩了他。
雨水顺着钱仲心的额发淌下,流进眼里,模糊了墓碑上的字迹,也模糊了现实与回忆的边界。
他依旧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任凭雨水浸透衣衫,仿佛在承接一场天降的哀悼。
“大人!”
一声焦灼的低唤穿透雨幕。老管家举着一把宽大的黑伞,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来。
雨水早已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背,他却全然不顾,只是奋力将伞撑开,稳稳地遮蔽在钱仲心头顶上方。
伞面隔绝了冰冷的雨线,形成一方狭小而短暂的庇护所。
管家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忧虑,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劝他避雨,却又被主人周身弥漫的、沉郁如铁的哀伤所阻,最终只是沉默地、更稳地握住伞柄,如同他数十年如一日所恪守的忠诚。
“再等等。”钱仲心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墓碑上,雨水顺着他雕塑般的下颌线滴落,“让我再陪她一会儿。”
他微微仰起脸,望向伞沿外那倾泻而下的雨帘。
雨声如瀑,冲刷着石头、泥土和记忆,世界在这单调的喧嚣中奇异地静默下来,只剩下他和伞下这片小小的干燥,以及心底那片被雨水浸泡得更加酸胀的空洞。
雨水冲刷着墓碑,也冲刷着他心上那道从未愈合的裂口。他仿佛看见文希在雨中旋转,裙摆如白色的鸢尾花绽放,笑声清脆,穿透了十年的生死之隔。就在这心魂摇曳、意志最易松懈的刹那——
雨帘被无声地撕裂了。
不是一声,而是数声!低沉的呜咽之后便是从湿透的墓碑后、从低垂的紫杉树枝叶间、甚至是从滂沱的雨幕中骤然凝成实体的惊叫!
四散的薄雾之中,随从的身影中闪过一抹亮白,随之迸发的血色玫瑰在雨幕中垂涎欲滴。
时间被压缩成一个令人窒息的点。
钱仲心甚至来不及完全站直身体,来不及看清那闪到眼前的身影,更来不及思考这致命的袭击从何而来。
世界在钱仲心眼中瞬间扭曲、崩塌、重组。
死寂的碑林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纯白。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虚无和死寂。
他不知所措的站立着,直到这片纯白的虚无中,那道身影在他前方骤然凝聚。
是剑巅。
他手持拜夜——一柄只有剑柄的诡异武器。
此刻,剑柄前端,一道极度凝聚、散发着不祥幽蓝光芒的灵气剑刃瞬间延伸而出,发出高频的、令人灵魂震颤的蜂鸣。
剑刃周围的纯白空间,都因为这股纯粹破坏性的力量而微微扭曲。
剑巅的身影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化作一道幽蓝色的致命流光,直刺钱仲心的眉心!
剑尖未至,那股撕裂灵魂、破坏一切灵气循环的恐怖意志已先行一步,狠狠攫住了他的心神!
现实世界中,时间仿佛凝固。
钱仲心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琥珀瞬间封存,保持着那个极具美感的拥抱姿势,僵立在原地,瞳孔失去了焦距,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忽然,他的瞳孔出现短暂的收缩,踉跄着,向后撞去,脊背重重砸在矗立着的石碑上。
“呃啊——!”
一声短促而沉闷的惨嚎在钱仲心耳后炸响。
那是管家的声音!温热黏稠的液体猛地喷溅而出,泼洒在钱仲心的颈侧和半边脸颊上。
那不是冰冷的雨水,是血!热的血!是管家的血,老管家手中的黑伞脱手飞出,在空中翻滚着,像一只折翼的乌鸦跌向远处湿漉漉的草丛。
不远处那道凌厉的身影——那是他留在马车旁、闻名于世的护卫归尘。
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在第一个刺客身影显现的瞬间,已经怒吼着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剑光在雨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护卫主人的决绝。
然而,他的剑锋尚未落下,那道鬼魅般的影子已贴地掠至他身后。
女子的手臂如同毒蛇般缠上他的脖颈,另一只手中的利器寒光一闪,精准而冷酷地抹过喉咙。
他的怒吼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公鸡,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凝固成一片死灰的空洞。
他手中的佩剑无力地坠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被滂沱的雨声瞬间吞没。
整个世界在钱仲心眼中剧烈地摇晃、倾斜。
他听到管家的身体向下滑倒,手中余温的血与冰凉的雨水交融,吞噬了他的一切恐惧与不甘。他脑海中中闪过管家那双总是温和忠诚的眼睛,闪过护卫那张傲娇到让人深感安心的面容,闪过曾经经历的一切的美好……
"我……不能……"
雨点冰冷地砸在他的脸上,混着血水,流进他的眼睛和嘴里,咸腥的铁锈味弥漫开来。
男"来客"细细检查着倒地的钱仲心和管家,确认死亡。
另一个身形稍显瘦削的女"来客"停在钱仲心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雨水顺着她的蒙面巾流下,勾勒出曼丽的线条。她的眼神里没有仇恨,没有快意,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物的温度,只有完成任务后的空洞审视。
男"来客"向女子挥挥手示意目标已完成,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与她汇合,一同幽灵般重新没入密集的雨幕和墓园深处扭曲的紫杉树影之中。
他们的消失和出现一样突兀,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地上迅速被雨水冲淡的血迹证明着方才的屠杀并非幻觉。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昂贵的衣料,寒意刺骨。钱仲心的身体顺着墓碑,一点点滑落下去,最终侧倒在湿透的草地上。
他的脸贴着冰冷粘稠的泥土,混杂着雨水、血水和青草被碾碎的气息。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却带不走身体内部那迅速蔓延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寒冷。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仿佛灵魂正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这具残破的躯壳中缓缓抽离。
痛楚似乎变得遥远了,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感官在沉沦,唯有听觉在弥留之际被放大到极致。雨声不再是喧嚣的鼓点,而是某种宏大而单调的背景音,如同宇宙深处的叹息。他听到了自己心脏挣扎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如同古老钟楼里即将停摆的巨锤,每一次搏动都耗费着仅存的微弱生机。
就在意识彻底滑入深渊的前一刻,他涣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雨幕的缝隙间,一个模糊、柔和而无比熟悉的光影轮廓静静地浮现。那身影如此清晰,带着旧日时光的暖意,仿佛穿透了十年的生死阻隔,穿透了此刻冰冷的雨和刺骨的绝望。
“文希……”一个无声的呼唤在他破碎的意识深处震颤。
是幻觉吗?是死亡降临前的慈悲幻象?还是她真的穿越了冥河,前来接引他这漂泊无依的魂灵?那光影如此温柔,带着玫瑰园阳光的气息,驱散了周遭的冰冷和血腥。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漂泊的孤舟终于望见了港湾的灯火。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一丝释然的、近乎解脱的微笑,极其微弱地浮现在他染血的嘴角。
他不再抵抗那汹涌而来的黑暗,任由意识朝着那温暖的光影沉去,仿佛归巢的倦鸟。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倾泻着,冲刷着冰冷的大理石墓碑,冲刷着泥泞草地上迅速晕开又迅速变淡的暗红色血迹,青衣男子撑着伞,停在钱仲心身前。
曾经……文希为你而死,如今……你因为文希而死,这也算是偿债了。
他拾起卧在一旁墓碑上的黑伞,见到伞面沾染的血在雨水冲刷下荡然无存,男子冷峻的面容浮现一抹微笑,随之用伞遮住了冲洗那座墓碑的风雨。
雨冲刷着他嘴角那抹凝固的、谜一样的微笑。
一脚踢开脚下横插的流血的属于钱仲心的手,翩然离去。
怀表从钱仲心无力紧握的手指间滑落,跌在血水浸染的泥泞里。
精巧的银质表盖被震开了,露出了里面文希那张小小的、永恒微笑着的瓷画像。冰冷的雨点砸在画像上,水珠沿着她温婉的脸颊轮廓滚落,如同无声的泪水。
远处,那两道深色的身影已彻底融入雨幕和紫杉林的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墓园深处,只剩下风雨的呜咽,如同天地在为这骤然降临的死亡低吟着一曲无人聆听的挽歌。墓碑上的“爱妻文希”几个字,在雨水的不断洗刷下,显得更加清晰,更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