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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情与罪

晨昏余音

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像钝刀子刮过巷口陈年的污垢,卷起腐烂菜叶和尘土混合的呛人气息。

这条巷子,是城中最深、最暗的褶皱,就连阳光也吝啬地只肯在墙头停留片刻,便匆匆溜走。

巷底,几只皮毛脏污、肋骨嶙峋的野狗正围着一只翻倒的泔水桶,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涎水顺着尖利的犬齿滴落。

除此之外,木桶边还有一个拼命的争夺者。

那个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骨架支棱着,裹在一件看不出原色、破洞百出的烂袄里。

他的一只手死死抠住桶沿,手背上被野狗的利爪划出几道新鲜的血痕,另一只手则不顾一切地伸向桶底——那里躺着半块沾满黑绿色霉斑、浸在浑浊馊水里的糕点。

他的脸埋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不肯熄灭的幽火,死死盯着那点肮脏的食物,充满了孤狼般的凶狠与不顾一切的饥饿。

“滚开!” 少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嘶哑的低吼,猛地挥动手臂驱赶离他最近的一条黑狗。每一次挥动都撕扯着他瘦弱的身体,他剧烈地咳嗽着,单薄的肩胛骨像要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肉。

不远处的巷口,几辆装饰华贵、缀着流苏的马车无声地停驻。

车窗垂着细密的竹帘,隔绝了内外的视线。其中一辆马车的帘子被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撩开一道缝隙。

缝隙之后,是一双沉静而略带审视的眼眸。

目光越过巷口那几个同样衣衫褴褛、麻木观望的年老乞者,落在那与野狗对峙的少年身上。

少年剧烈的嘶吼,眼中迸发的不屈的凶光,在一众乞者中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停。” 清冷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车夫勒住缰绳。侍立在车旁的一个青衣小鬟立刻上前,低声询问:“小姐?”

那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轻轻挥了挥。

小鬟会意,从车辕上取下一个精致的双层食盒,快步走向巷子深处。

食物的香气——新鲜糕点的甜香和肉食的荤香——瞬间在污浊的空气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馊水的酸腐。

原本围着破桶的野狗和那几个临街的老乞者,立刻被这香气吸引,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贪婪的光,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围向小鬟和她手中的食盒。

唯有那个少年——他深知抢不过合伙的老乞丐,依旧死死抠着破桶边缘,没有转头。

但他依然微微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小鬟和她手中那散发着诱人光晕的食盒,又迅速收回,仿佛那光芒会灼伤他的眼睛。

他眼底的凶狠并未褪去,反而更添了一丝警惕的审视,像一头落入陷阱、不肯轻易接受投喂的幼兽。

小鬟熟练地打开食盒上层,将里面的精致点心分发给围拢过来的老乞丐们。

那些浑浊的眼睛里顿时只剩下感激涕零的卑微光芒,枯瘦的手爪颤抖着接过食物,便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发出满足的呜咽。

最后,小鬟走向那少年,将食盒下层——分量明显更足、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和两块雪白的米糕——递到他面前。食物的香气如此浓郁而真实,少年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挡地投向巷口的马车。

竹帘缝隙间,那双沉静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里没有施舍的怜悯,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审视,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像在打量一件物品的成色。

少年脏污的脸上没有任何感激——他深知接下这份"馈赠"的后果,伸出那只沾着污血和馊水的手,一把抓过食物,紧紧攥在怀里,然后迅速低下头,仿佛怕被那目光烫伤。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既是得到这份"馈赠"的欢愉,又是对婢女离开后老乞丐们的欺凌侮辱的惊惧,他大口的吞食着,微微扬起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那几个怒目圆睁想要把他生吞活剥的老乞丐,知道之后必然不会好过,又庆幸小鬟等到他吃完才离开。

小鬟眼见完成了任务,便转身快步离开。

竹帘后的目光在那少年蜷缩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帘子落下,隔绝了内外。

车轮碾过坑洼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渐渐远去。

……

巷子里,只剩下野狗不甘的呜咽和乞丐们声嘶力竭的辱骂与争斗。少年抬起头,望向马车消失的巷口方向,余光中老乞丐们已经起身,面色不善的向他靠近,他们彼此那双狼一样的眼睛里,凶狠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幽暗。

半年后,城郊一处废弃的土地庙。

残破的神像半埋在蛛网和厚厚的尘土里,一只眼睛空洞地望着漏风的屋顶。角落里铺着些勉强算是干燥的稻草。

少年盘膝坐在稻草上,破烂的衣衫已经换成了虽不华贵但还算干净的粗布短衫,脸上和手上的污垢也已洗净,露出清秀却过分瘦削的轮廓,只是眼神里的戒备和幽冷丝毫未减。

他面前摊开一本破旧发黄的《一身》,纸张边缘磨损得厉害。他看得极慢,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和那些艰涩的字句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搏斗。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斜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庙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少年瞬间警觉,像受惊的豹子般抬起头,眼中寒光一闪,看清来人后,才又缓缓低下头,视线重新落回书页,只是身体依旧紧绷着。

欧阳瑞雪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素雅的衣裙,只是料子比初见时似乎更好了些,发髻间多了一支样式简洁的白玉簪。

她身后跟着一个捧着书匣的老仆。

她走到离少年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他膝上的破书,又落在他紧锁的眉头上,声音平淡无波:“《戒心》篇?背来听听。”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起身,似乎在极力回忆,然后才用一种带着浓重乡音、磕磕绊绊的语调开始背诵:“物有其形,世无完物,其用始于御者,善使者无用大用,短见者徒用其形,戒妄可避其过……”

然而背到“过"字时,他卡住了,反复了几次,发音古怪而艰涩。

欧阳瑞雪只是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赞许也无失望。

等他彻底停下,她才淡淡开口:"戒妄可避其过,见全可役其功。” 她示意老仆放下书匣,从中取出一本纸墨明显新许多的《一身》,递到少年面前,“旧的扔了。这本,明早背到《失本》篇第三则。”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少年默默接过那本崭新的书,粗糙的手指抚过光滑的纸页,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抬头看向欧阳瑞雪,眼神复杂,最终只低低应了一声:“是。”

她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布置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课业。

她转身,裙裾拂过布满灰尘的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老仆捧起空书匣,无声地跟在她身后。

走到庙门口,欧阳瑞雪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她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飘散在带着霉味的空气里,像是对他,又像是对自己:

“赢不了,你就要就回你的巷子,继续和狗抢食。”

少年的身体猛地一震,攥着新书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他死死盯着那消失在破庙门口的背影,直到那一点素色彻底不见。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崭新书页上那清晰端正的墨字上,眼中的幽冷渐渐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狠戾取代。

他再次低下头,对着那艰涩的文字,一字一顿,发狠般地重新念诵起来,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咬碎什么硬物,带着血的味道。

五年后,京都,才院放榜日。

巨大的金榜贴在才院外高耸的照壁上,在初夏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榜下人山人海,鼎沸的声浪几乎要将空气点燃。无数目光贪婪地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上逡巡,寻找着改变命运的痕迹。

突然,人群最前方爆发出震天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榜首!端木雅博!是端木雅博!”

“什么!大考连中三甲!文甲武甲礼甲!我还是头一遭见到这种天才!”

“端木雅博是谁?好少见的姓氏,是哪家子弟?怎从未听过?”

“听说是东夕来的寒门……不!听说以前……以前是个乞儿!”

“乞儿?!不可能!定是谣传!”

“千真万确!放榜前就隐约有风声了……”

“……”

“端木雅博”四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开了京都权贵们固有的认知疆界,让所有人头晕目眩。

那两个字在榜首的位置上,金钩铁划,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芒,刺得所有仰望它的人眼睛生疼。

而在才院斜对面,一座临街酒楼的雅间内,窗户紧闭,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缝隙。缝隙后面,欧阳瑞雪静静地站着。

她身上是欧阳家嫡系小姐才能穿的正红云锦宫装,繁复的缠枝莲纹在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垂下的流苏纹丝不动。

这身装束,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旁系女子的淡泊与边缘感彻底抹去,只剩下属于上位者的雍容与威仪。

她的目光,透过那条缝隙,精准地落在贡院照壁下,那个被汹涌人潮和无数惊羡目光包围的身影上。

端木雅博。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色三章纹服,身姿挺拔如青松,早已褪尽了当年破庙里瘦骨嶙峋的痕迹。

肩背宽阔,腰身劲瘦,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那张曾经被污垢和饥饿刻满痕迹的脸,如今线条清晰,下颌坚毅,肤色是健康。

他正微微仰头看着金榜,侧脸在阳光下勾勒出冷峻而完美的弧度。周围震耳欲聋的欢呼和议论似乎都无法撼动他分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历经千锤百炼后的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端木雅博的目光,黏着在那挺拔的身影上。

五年前那个在馊水桶边与野狗争食的瘦小身影,早已模糊成一片褪色的剪影。

眼前的端木雅博,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每一根翎羽都闪耀着夺目的光辉,刺痛了她的眼,也灼烧着她的心。

一种极其复杂、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藤蔓缠绕着毒刺,在她精心构筑的心防深处疯狂滋生、蔓延。

是欣慰?她一手从泥淖里拔出的苗,长成了参天巨木。

是骄傲?这巨木的每一道年轮,都刻着她苏瑾的名字。

但更深处的,是翻涌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妒忌!凭什么?凭什么一个生于尘埃、命如草芥的乞儿,能如此轻易地触及她耗尽心血、步步为营才勉强攀上的云端?

凭什么他那份纯粹的、闪耀的天赋,能如此轻易地赢得世人由衷的赞叹,而她欧阳瑞雪的筹谋算计,却永远只能藏在暗影里,带着洗不掉的阴鸷?

还有……那是什么?一丝隐秘的、带着灼痛感的悸动?目光流连过他挺拔的脊背,冷峻的侧脸,那掌控一切的平静眼神……这悸动让她心慌,更让她感到一种亵渎般的羞耻。

她猛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下心头那翻江倒海般的浪潮。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家主,” 身后传来心腹侍女低低的、带着敬畏的提醒,“北落司严察长,并几位合府宗老,已至府中正堂,恭候您与端木先生归府。”

欧阳瑞雪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浊气被强行压下。

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阳光下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缓缓收回目光,转过身。

脸上所有翻涌的情绪瞬间被抚平,只剩下属于苏氏家主的、无懈可击的雍容与威仪。

“知道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备车,回府。”

欧阳府正堂,香烛高燃,烟气缭绕。气氛庄重得近乎凝滞。

主家几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宗老端坐上首,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北落司法察严过身着官服,端坐客位,脸上带着官场上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门口,显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厅外。

“家主到!甲第到!”

唱喏声落,欧阳瑞雪与端木雅博一前一后步入正堂。

欧阳瑞雪一身正红,步履从容,气度沉凝。

而端木雅博落后半步,靛蓝的贡士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然而他低垂着头,步履蹒跚。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们身上,带着审视、赞叹、以及难以言说的复杂。

严过更是立刻起身,脸上堆起更为热切的笑容,目光灼灼地落在端木雅博身上,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恭喜瑞雪家主!贺喜端木公子!” 严过的声音洪亮,打破了堂内的沉寂,“端木状元连中三甲,金殿传胪,实乃本朝文坛百年未有之盛事!陛下天恩浩荡,特赐绯袍玉带,以示荣宠!”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随从捧着的紫檀木托盘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折叠整齐、颜色鲜艳如火的绯红官袍。

那袍子用上等云锦织就,在烛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金线绣成的獬豸补子威严赫赫。旁边,是一条镶嵌着美玉的犀角腰带。

严过双手捧着这代表无上荣耀的官袍,向前一步,便要亲自为端木雅博披上。这是惯例,亦是殊荣。

就在那绯红的袍角即将触碰到端木雅博肩头的一刹那——

严过闻到他身上那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酒气!端木雅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虽然立刻站稳,但那双原本深邃平静的眼眸,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难以聚焦的迷蒙水汽。

脸颊上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端木雅博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底掠过一丝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愠怒。

捧着官袍的手,尴尬地停在距离端木雅博肩膀不足三寸的地方。

满堂寂静。

方才还弥漫着的喜庆与庄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尴尬和一丝冰冷的寒意。

几位宗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严厉地射向端木雅博,又带着责备看向欧阳瑞雪。

欧阳瑞雪站在端木雅博侧前方半步的位置,将严过的僵硬和宗老们的不满尽收眼底。她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宜察觉的快感,更多的是意识到端木雅博这般行径带来的大问题。

端木雅博!在如此重要的时刻醉酒失仪!

这不仅是打严察长的脸,更是将整个欧阳家置于烈火之上!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欧阳瑞雪脸上那瞬间的惊惧,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只晕开一瞬,便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揉碎、抚平。

她甚至没有侧头去看端木雅博一眼,仿佛那浓烈的酒气并不存在。

她向前一步,极其自然地挡在了端木雅博与严过之间,微微屈身,对着严过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姿态优雅而谦和。

“严大人海涵。” 她的声音清越平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歉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家中仆役无状,听闻状元及第,欢喜过了头,竟将烈酒误作清茶奉上,致使端木公子……失仪于尊前,实乃欧阳瑞雪管家不严之过。”

她微微一顿,目光坦然地迎上张严过犹带愠色的眼睛,语气转而坚定,“此袍玉,乃陛下钦赐,代表无上恩荣与期许,岂容轻慢?待状元公酒醒神清,欧阳瑞雪必亲自为其加身,以全礼数,不负圣恩!明日,雪儿定当亲赴府上,负荆请罪,再谢大人今日成全之恩!”

她的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将过错全揽在“管家不严”上,保全了端木雅博的颜面,更将“陛下钦赐”和“亲自加身”的分量抬了出来。最后一句“亲赴府上,负荆请罪”,更是给足了严过台阶。

严过脸上的愠色在欧阳瑞雪这番滴水不漏的话语中,慢慢消退了。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却气势沉凝的欧阳氏家主,又瞥了一眼她身后垂眸静立、虽显醉态却依旧身姿挺拔的端木雅博,眼底深处那点被冒犯的不快,终究被更深沉的算计所取代。

欧阳家……还有这个前途无量的端木雅博……他掂量着其中的分量。

终于,他紧绷的脸皮松弛下来,重新挂上那副官场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欧阳家主言重了。少年人一时忘形,情有可原。既如此,这袍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欧阳瑞雪身后垂眸的端木雅博,意有所指,“就等状元公明日神清气爽时,由家主‘亲自’加身吧。本官……拭目以待。”

他将“亲自”二字咬得略重,随即将手中的绯袍放回随从捧着的托盘里,对着上首几位脸色依旧难看的宗老拱了拱手:“几位宗老,今日府上有喜,张某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说完,一甩袖袍,带着随从,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带着一股拂袖而去的冷硬。

堂内的气氛并未因严过的离去而缓和,反而更加凝重。几位宗老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在欧阳瑞雪和端木雅博身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欧阳瑞雪缓缓转过身。

她没有看那几位宗老,目光直直落在端木雅博脸上。

端木雅博似乎被刚才的变故惊醒了几分酒意,眼中的迷蒙褪去些许,正抬眼看她,那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未散的酒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

欧阳瑞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冰冷和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风暴前死寂的东西,在无声地翻涌。她盯着他,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头:

“送、状、元、公、回、房、醒、酒。”

时光如同湍急的河流,裹挟着权力与欲望的泥沙奔涌向前。

端木雅博身上的绯袍换成了更深沉的朱紫,官位如同春笋拔节般攀升。

他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在朝堂之上展现出惊人的锐气和才干,提出的新政条陈切中时弊,深得帝心。

然而,锋芒所向,必有顽石阻挡。

当年主持大考、亲手将状元袍玉捧到他面前却又因醉酒失仪而心生芥蒂的北落司严察长严过,成为端木雅博在朝堂上最顽固、最强大的政敌。

两人在盐政、漕运、吏治等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议题上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每一次朝议,都如同没有硝烟的战场,唇枪舌剑,暗流汹涌。

欧阳瑞雪稳坐欧阳家主之位,凭借端木雅博带来的显赫声望和她自身的手腕,将原本摇摇欲坠的欧阳家带入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从乞丐堆里寻找希望的旁支女子,而是真正执掌一方权柄的巨擘。

然而,她与端木雅博之间,那层因共同利益和扭曲情感而结成的同盟,在权力与野心的侵蚀下,早已变得微妙而脆弱。

他们依旧并肩,却更像两座各自耸立、彼此戒备的山峰。

那日深夜,万籁俱寂。欧阳瑞雪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她并未处理堆积如山的账册文书,而是独自一人坐在琴案前。案上那架名贵的焦尾琴已落了薄薄一层灰。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却并未拨动。

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仿佛穿透了这深宅大院的围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那张永远沉静无波的脸上,此刻竟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茫然。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端木雅博站在门口,一身深紫色的官袍尚未换下,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深沉。

他似乎刚从某个重要的场合归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酒气——但这酒气很淡,远非当年那般浓烈。

他走了进来,步履沉稳。目光扫过落灰的琴案,在苏瑾略显恍惚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书案上堆积的文书一角。

“严过,”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沉寂的水面,“他的妻弟,海云转运使严明,在运河上被扣下了三条私盐船。”

欧阳瑞雪抚琴的手指骤然一顿。

眼中的茫然瞬间褪去,如同冰封的湖面,重新凝结起锐利而冰冷的光芒。她缓缓收回手,指尖捻起一点灰尘,慢慢搓着,声音同样平静无波:“盐引?”

“伪造的。” 言简意赅,“数额巨大,证据链完整。严明已经招了,画了押。但矛头……被引向了欧阳家在海云的几处货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终于落在欧阳瑞雪脸上,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签押的文书上,有模仿你笔迹签下的‘欧阳瑞雪’四字,还有一枚……欧阳家主印鉴的拓印。”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烛火跳动了一下,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拉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如同伺机而动的鬼魅。

欧阳瑞雪的指尖捻着那点灰尘,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抬起眼,看向端木雅博。

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她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笔迹?印鉴?”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他严过为了把我拖下水,还真是煞费苦心,连这等下作手段都用上了。看来,是狗急跳墙了。”

端木雅博沉默地看着她,没有接话。昏黄的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欧阳瑞雪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紫檀木书架前。她并未去翻动那些显眼的账册,而是伸手,在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摸索片刻。

那里有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她指尖轻巧地拨动一个机括,无声地滑开一块挡板,从里面取出一个薄薄的、毫不起眼的油纸包。

她走回书案前,将油纸包放在桌面上,动作从容不迫。

她一层层打开油纸,露出里面几张薄薄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页。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娟秀而有力,赫然是欧阳瑞雪的手笔!

上面详细记录了数月来,她秘密派人盯梢严明在江南转运私盐的路线、接头人、时间、数量,甚至还有几处关键的物证藏匿地点和人证名单!

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一页纸的末尾,清晰地记录着严过数次通过隐秘渠道,向严明传递指令、并收取巨额分润的证据!

这薄薄的几页纸,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瞬间指向了严过的心脏。

欧阳瑞雪拿起那几页纸,轻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在拂去一件珍宝上的尘埃。她的目光落在纸上,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冰冷。

“伪造的文书,能经得起合府的刀笔吏推敲几天?” 她抬起头,看向端木雅博,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真的东西,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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