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荒祠诡影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又冷又疼。通缉令上那张炭笔勾勒的、却活灵活现的脸，还有那刺目的“死活不论”、“赏金千两”几个朱砂大字……

“爷…千…千两…” 我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破锣，脑子里全是白花花的银锭子，还有翠花穿着大红嫁衣冲我笑的脸…不对！是冲着一千两银子笑的脸！“咱…咱这么值钱啊？” 恐惧和一种荒谬的肉疼感交织在一起，让我说话都不利索了。

萧砚没理我。他紧贴着冰冷的、湿漉漉的墙壁，雨水顺着他苍白的下颌线往下淌，那双凤眼在雨幕中死死盯着巷口的方向，锐利得能穿透重重雨帘。他一只手死死按着腰腹间再次洇开血色的布条，另一只手，已经无声地搭在了“惊蛰”冰冷的剑柄上。剑鞘上凝结的水珠，映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走这边！” 他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没有选择贴着通缉告示的巷口，而是猛地一拽我和那个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姑娘，拐进了旁边一条更窄、更黑、堆满腐烂垃圾、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死胡同！

“爷！这…这是死路啊！” 我急得差点跳脚。巷子尽头是一堵两人多高的、湿滑的青砖墙，爬满了黏腻的青苔，连个狗洞都没有！

萧砚没说话，他推开一个散发着馊味的破箩筐，露出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被枯藤完全遮蔽的缺口——不是狗洞，而是年久失修的墙根下，塌陷出的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豁口！豁口外面，是更浓重、更荒凉的黑暗，隐约能看到荒草和断壁残垣的轮廓。

“钻出去！快！” 他一把将那姑娘推了过去。

姑娘看着那黑黢黢、散发着泥土和腐烂植物气息的豁口，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身后远处隐隐传来的追兵呼喝和铠甲碰撞声让她再无选择。她咬着牙，俯身钻了进去。

“爷，您…” 我看着萧砚腰腹间那片刺目的深红。

“少废话！走！” 萧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严厉，几乎是把我搡进了豁口。

冰冷湿黏的泥土糊了一脸，腐烂的草根和不知名的小虫蹭过皮肤，恶心得我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我连滚带爬地钻出去，脚下是松软的、深及脚踝的烂泥和疯长的荒草。眼前是一片笼罩在瓢泼大雨中的、巨大的、荒废的楼阁轮廓。残破的飞檐斗拱在闪电划过的瞬间投下狰狞的剪影，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骨架，在风雨中沉默地矗立。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尘土味和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气息。

这是一座废弃的寺庙？还是道观？荒凉得让人心头发毛。

那姑娘已经钻了出来，正抱着胳膊在雨里发抖，脸色惨白。萧砚紧随其后，他钻出来的动作明显比我们艰难得多，腰腹的伤口被豁口边缘狠狠刮蹭了一下，闷哼声被雨声吞没，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发出太大动静。当他站直身体时，额头上全是冷汗混着雨水，按着伤口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爷！” 我和姑娘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他。触手一片冰冷黏腻，全是血水混着泥水！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样下去，他撑不了多久！

“找地方…避雨…处理伤口…” 萧砚喘息着，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他强撑着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巨大的废墟，最后定格在远处一座相对还算完整、飞檐破损但主体尚存的殿宇。“去…那里…”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荒草地里跋涉。雨水像瀑布一样浇下来，砸得人睁不开眼。脚下的烂泥吸着鞋子，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倒塌的石碑、散落的瓦砾、半埋的兽首石雕…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中，如同一个个蛰伏的鬼魅。

终于，我们踉跄着冲进了那座破败的大殿。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腐朽木头和蝙蝠粪便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殿内漆黑一片，只有屋顶几个巨大的破洞漏下天光和雨水，在地上形成几滩浑浊的水洼。残破的神像歪倒在角落，蛛网像破败的经幡挂满了房梁。冷风裹着雨丝从破洞和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响，更添几分阴森。

“暂时…安全了…” 萧砚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裂纹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剧烈的痛楚，他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爷！快！药！” 我手忙脚乱地解下胸前那个沉甸甸的包袱，掏出那个防水的油纸包，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点金疮药粉了。我哆嗦着解开他被血水和泥水彻底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布条。

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皮肉翻卷，边缘泛着失血的灰白，最深的地方，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的骨头茬子！伤口周围的皮肉因为雨水浸泡和剧烈活动，已经有些发白肿胀，边缘甚至透出一点不祥的青黑色！雨水还在不断冲刷着伤口，带出稀释的血水。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都揪紧了。这伤…比我想象的还要重得多！

“药…全用上…绑紧…” 萧砚闭着眼，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虚弱和强撑的意志。

我把最后一点珍贵的药粉全部洒在伤口上，药粉瞬间被血水冲开，只留下薄薄一层。我撕下自己里衣仅剩的、相对干燥的布条，用尽全身力气，一圈圈死死缠紧，打上死结。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次细微颤抖，每一次压抑的抽气。

做完这一切，我和那姑娘也累得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冰冷的湿衣贴在身上，带走仅存的热量，冻得人牙齿咯咯作响。外面风雨如晦，殿内鬼气森森，只有我们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破殿里回荡。

“给…” 那姑娘忽然小声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她把之前萧砚塞给她的那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递了过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用这个…换药…或者吃的…”

萧砚睁开眼，看了她一眼，没接，只是虚弱地摇摇头：“留着…有用…”

我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响亮。折腾了大半夜，又惊又怕又冷又累，饿得前胸贴后背。我想起包袱里还有几块硬邦邦的干粮，连忙掏出来。那干粮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变形，散发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陈粮味和霉味。

“爷，姑娘，凑合吃点吧…” 我把干粮掰成三份，最大的一份递给萧砚，另外两份小的分给自己和那姑娘。

萧砚没推辞，接过去，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咀嚼着，仿佛吞咽都是一种折磨。那姑娘也默默接过，小口咬着，眉头紧锁，显然难以下咽。我饿极了，也顾不上味道，胡乱塞进嘴里，又干又硬又带着霉味，噎得我直翻白眼。

“呸！这玩意儿喂猪猪都嫌弃！” 我忍不住小声抱怨，嗓子被干粮刮得生疼，“等逃出去，爷您可得请我吃顿好的！东市王记的酱肘子，西市张婆的羊肉汤饼，一样都不能少！还有我的工钱！三倍！不，五倍！”

我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试图用这点市井的烟火气驱散殿内浓重的阴冷和恐惧。萧砚闭着眼，没理我，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那姑娘听着我的碎碎念，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放松了一丝丝，小口啃干粮的动作没那么僵硬了。

就在这短暂的、虚假的平静中——

“呵…呵呵呵…”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气音、如同夜枭啼哭般的诡异笑声，毫无征兆地从大殿最深处的黑暗角落里飘了出来！

那笑声干涩、沙哑，断断续续，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在空旷寂静又阴森的大殿里回荡，听得人头皮瞬间炸开，汗毛倒竖！

“谁？！”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半块干粮“啪嗒”掉在地上，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起来，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去！

瘫坐在地上的萧砚在笑声响起的瞬间，双眼骤然睁开！那眼底的虚弱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冰寒刺骨的警惕和凛冽的杀机！他右手闪电般按上“惊蛰”剑柄，左手撑着墙壁，竟硬生生站了起来，腰背挺直，像一把瞬间绷紧的弓，将我和那姑娘护在了身后！动作之快，完全看不出是个重伤之人！

那姑娘更是吓得“啊”一声短促的惊叫，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筛糠，惊恐地缩到我身边。

我们三人盯着笑声传来的方向——那供奉着残破神像的、最幽深的黑暗角落！

“呵呵呵…扰人清梦…该打…该打哟…”

那沙哑诡异的笑声再次响起，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枯叶摩擦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佝偻的、如同鬼魅般的黑影，从那黑暗的角落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挪”了出来！

借着破洞漏下的惨淡天光，勉强能看清那是个极其枯瘦的老者。头发灰白稀疏，像枯草一样胡乱纠结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干瘪的嘴唇。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道袍，上面沾满了污泥和可疑的深色污渍。他拄着一根歪歪扭扭、顶端还挂着几片枯叶的树枝当拐杖，动作迟缓，一步三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最让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

当他抬起头，拨开额前乱发的刹那，两道如同鬼火般幽绿、冰冷、毫无生气的目光，穿透黑暗，直直地落在了我们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洞穿一切的诡异笑意！

“贵客…临门…贫道…有失远迎了…” 老道（姑且这么叫吧）咧开干瘪的嘴，露出几颗焦黄稀疏的牙齿，发出嗬嗬的怪笑，沙哑的声音像是砂纸在刮骨头，“一个…重伤的…小郎君…一个…吓破胆的…小丫头…还有…一个…”

他那双鬼火般的绿眼珠，最后定格在我身上，上下打量，干瘪的嘴唇咧得更开，露出一个极其瘆人的笑容：

“…一个…想发财的…小滑头…呵呵呵…”

我的血，瞬间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