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把尸体拖进来,关门。”
萧砚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扎得我一个激灵。他撑着身子坐起,腰腹间刚缠好的布条瞬间又洇开一片刺目的鲜红,可他脸上除了失血的苍白,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天…天亮前走?” 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着地上那具穿着明光铠、喉间一个血洞还在汩汩冒泡的尸体,胃里翻江倒海,腿肚子转筋,“爷…这…这怎么拖啊?” 我阿宝长这么大,偷鸡摸狗、撒泼耍赖在行,杀人埋尸?这业务太超纲了!
“用布裹上,拖进来,别留痕迹在外面。” 萧砚言简意赅,眼神扫过门口那摊迅速扩大的血泊,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挣扎着下了榻,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到外间,目光锐利地扫过依旧在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姑娘。“想活命,就闭嘴,按我说的做。”
那姑娘被他冰冷的眼神一刺,猛地打了个寒噤,死死咬住嘴唇,把啜泣声咽了回去,只剩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轻颤,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绝望的顺从。
我强压下呕吐的欲望,冲到里间,一把扯下榻上那张还算干净的锦褥,手抖得跟得了鸡爪疯似的。我闭着眼,把褥子往那军士的尸体上一蒙,隔绝了那死不瞑目的眼神和刺鼻的血腥气。隔着厚厚的锦褥,那尸体的分量沉得惊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我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拖带拽,像拖一袋发臭的粮食,吭哧吭哧地把这“烫手山芋”弄进了里间角落。地上,留下了一道暗红的、黏腻的拖痕。
“水…擦掉…” 萧砚靠在门框上,气息不稳地指挥,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认命地打水,用布巾拼命擦拭地上的血迹。那暗红的液体渗进地砖的缝隙,像怎么也擦不掉的诅咒。我一边擦,一边感觉后背的寒毛就没倒下去过,总觉得门外随时会响起更猛烈的砸门声和金吾卫的怒吼。
“阿宝,” 萧砚的声音把我从恐惧的臆想里拉回,“去,把你攒的那些‘老婆本’带上,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的床铺,“床板下,左边第三块木板,撬开,里面有东西,一起拿走。”
我浑身一僵!他知道?!他连我老婆本藏哪儿都知道?!还知道床板下有东西?!那块腰牌!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所有的小心思在这位爷面前都无所遁形。我手脚冰凉地扑到床边,哆哆嗦嗦撬开那块活动的木板,果然,里面除了我那个装着“血钱”的盒子,还有那个用破布包了好几层的玄铁腰牌。我一股脑全掏出来,塞进一个结实的粗布包袱里,沉甸甸的,像揣着两个随时会炸的炮仗。
“爷…那姑娘…” 我看向外间。
“给她找身你的旧衣服换上,快!” 萧砚已经开始翻箱倒柜,动作因为伤痛而有些迟缓,但目标明确。他找出几件深色的、不起眼的旧衣,又从一个暗格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皮囊和几块硬邦邦的干粮塞给我,“水囊灌满。干粮拿着。”
我赶紧照办,胡乱找了套我最小号的靛青短打,塞给那姑娘:“快…快换上!把你那身血衣脱下来!” 姑娘抖着手接过衣服,躲到屏风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萧砚则走到书案边,拿起火折子,毫不犹豫地点燃了案上几卷摊开的、沾着血点的手稿和几封无关紧要的信件。火苗迅速窜起,舔舐着纸张,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透着一股决绝的肃杀。
“爷!您这是…” 我吓了一跳。
“混淆痕迹。” 他言简意赅,看着火苗吞噬掉那些可能留下线索的东西,“快走!”
火势不大,但足以在短时间内引燃部分书卷,留下火灾的假象。浓烟开始弥漫。
这时,屏风后的姑娘也换好了衣服走了出来。我的短打穿在她身上依然宽大,显得她更加瘦弱可怜,头发被我胡乱用布条束在脑后,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惊惶,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强撑着一点求生的意志。
萧砚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她手里:“拿好,别出声,跟紧。” 那布包不大,但看姑娘接住时手臂一沉的样子,分量不轻。是金子?还是…那半块玉佩?
“走角门。” 萧砚低声道,率先走向通往后院的角门。他一手捂着腰腹的伤口,一手扶着墙,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但他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门外的黑暗。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个装着“老婆本”和要命腰牌的包袱紧紧系在胸前,又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姑娘。她身体冰凉,还在微微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我们三人,一个重伤,一个惊魂未定,一个吓得腿软,就这么互相搀扶着,一头扎进了长安城浓稠如墨、危机四伏的夜色里。
刚出角门,冰冷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初时稀疏,转眼就连成了线,最后变成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雨水冲刷着地面,也暂时冲刷掉了我们匆忙逃离的痕迹。
“快!” 萧砚的声音在雨幕中断续传来,带着压抑的痛楚。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漆黑湿滑的巷子里穿行。雨声掩盖了脚步声,但也模糊了视线。长安城宵禁的梆子声在远处空洞地回响,更添了几分肃杀。我紧紧搀着那姑娘,她能感觉到我手臂的颤抖,却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萧砚走在最前面,像一把出鞘的刀,在黑暗中劈开一条生路,只是那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和…踉跄。
不知走了多久,绕了多少弯,就在我感觉肺都要炸开,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时,萧砚在一处荒废的、爬满枯藤的矮墙边停了下来。他靠在冰冷的、湿漉漉的墙壁上,大口喘息,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往下淌,和汗水混在一起。
“歇…歇一下…” 他声音嘶哑,几乎被雨声淹没。腰腹间的布条,已经被雨水和血水彻底浸透,深红色不断扩散。他按着伤口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爷!” 我赶紧和那姑娘一起扶住他,让他靠着墙坐下。触手一片冰冷湿黏,全是血水!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没…没事…” 萧砚闭着眼,眉头紧锁,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防水的油纸包,塞给我,“里面的药粉…金疮药…给我…再上一遍…”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熟悉的药粉。我哆嗦着解开他腰腹间被血水泡透的布条,那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皮肉翻卷,边缘泛着失血的灰白,看得我头皮发麻。我咬着牙,把整包药粉都倒了上去。药粉瞬间被血水冲开,但也勉强糊住了伤口。
“布…撕干净衣服…绑紧…” 萧砚咬着牙指挥,额角青筋暴起。
我撕下自己里衣还算干燥的布条,用尽力气,一圈圈死死缠紧他的伤口,打上死结。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泥水里,累得像条死狗,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也浇不灭心底那团名为恐惧的火焰。
那姑娘默默脱下身上我那件宽大的靛青外衫,想给萧砚披上挡雨,被萧砚抬手虚虚挡开。“你穿着。” 他声音微弱,却不容置疑。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的铿锵声!还有火把的光在雨幕中晃动!
“搜!给我仔细搜!挨家挨户!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 一个粗粝的怒吼穿透雨声传来,方向…似乎正是我们西跨院那边!他们这么快就发现折返回来了?!而且开始全城大索了?!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姑娘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萧砚猛地睁开眼,那双在雨水中依旧锐利的凤眼,瞬间锁定了矮墙根下一个极其隐蔽的、被枯藤半掩着的——狗洞!那洞口不大,黑黢黢的,散发着潮湿的腐土气息。
“钻过去!” 他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快!”
“钻…钻狗洞?!” 我傻眼了,看着那黑乎乎的洞口,又看看公子和那姑娘。这…这也太有辱斯文…不对,太有辱我阿宝的英明了!
“想活命,就钻!” 萧砚的眼神冰冷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强撑着站起来,一把将那还在发抖的姑娘推到洞口,“你先!”
姑娘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和恐惧,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咬咬牙,俯下身,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爷,您先…” 我看向萧砚的伤口。
“少废话!快!” 萧砚厉声低喝,一把将我推了过去。
冰冷的泥水糊了一脸,腐土和枯叶的霉味直冲鼻孔。我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像只真正的土狗,狼狈不堪地钻过那个狭窄潮湿的洞口。刚爬出来,还没站稳,就看到萧砚也俯下身,动作因为腰腹剧痛而异常艰难缓慢。雨水冲刷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他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一点点挪过洞口。当他终于钻出来时,整个人几乎脱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腰腹间刚绑好的布条,又被蹭开了,血水混着泥水不断渗出。
“走…不能停…” 他喘息着,目光看向前方更深的、迷宫般的小巷。
我们互相搀扶着,在冰冷的雨夜里,像三只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逃亡。长安城巨大的、沉默的城墙阴影,如同巨兽般在远处矗立,将我们困在这片绝望的雨幕里。每一道拐角,每一个阴影,都仿佛潜藏着致命的杀机。
就在我们即将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巷子时,萧砚的脚步猛地顿住!他一把将我和那姑娘拽进旁边一个堆满破烂箩筐的阴暗角落!
“嘘!” 他捂住我的嘴,眼神死死盯着巷口方向。
透过破箩筐的缝隙和密集的雨线,我看到巷口对面的墙壁上,赫然贴着几张被雨水打湿、墨迹有些晕染的——通缉告示!
火把的光虽然昏暗,但足够看清最上面那张画像!画上的人,眉眼清俊,气质冷冽,即使只是粗糙的炭笔勾勒,也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过目难忘的神韵!
那画像旁边,用朱砂写着一行刺目的大字:
**【悬赏缉拿钦犯:萧砚!】**
**【死活不论!赏金千两!】**
画像下方,还潦草地画着一个模糊的女子轮廓,旁边标注:【同党,疑携宫中重宝,一并缉拿!】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脖颈流进衣领,却比不上此刻心底那股灭顶的寒意!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紧贴着墙壁、脸色在雨水中惨白如鬼的公子。
通缉令!
千两赏金!
死活不论!
我们…真的成了整个长安城的猎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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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小主子的“考校”与小仆人的“狡辩”
那年萧砚十二岁,阿宝十岁。
秋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书房里。萧砚端坐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论语》,姿态端方,神色却带着点小主子特有的严肃。他刚考校完阿宝今日学的几个大字。
“昨日教的‘忠’字,写来我看。” 萧砚放下书卷,目光落在侍立一旁的阿宝身上。
十岁的阿宝,个子抽高了些,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尽,闻言立刻挺直了小胸脯,脸上带着点小得意。他可是偷偷练了好久的!他拿起笔,蘸饱了墨,屏息凝神,在铺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一个方方正正、结构匀称的“忠”字跃然纸上。虽然笔画稍显稚嫩,但已初具模样。
萧砚看了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底掠过一丝满意。但他面上不显,依旧板着小脸:“尚可。那‘信’字呢?”
阿宝信心更足了,提笔就写。可写到右边“言”字那一横时,手一抖,墨迹拖出一道难看的“小尾巴”,整个字顿时歪斜了。
“哎呀!” 阿宝懊恼地叫了一声,小脸垮了下来,偷偷瞄了一眼小主子。
萧砚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声音微沉:“心浮气躁。重写。”
阿宝瘪瘪嘴,不敢反驳,只得重新铺纸。这次他更加小心,可越紧张手越不听使唤,写到同一个地方时,手腕又是一颤,那道“小尾巴”又出现了!甚至比上次还长!
萧砚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阿宝!”
阿宝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笔差点掉了。他看着纸上两个歪歪扭扭、带着“尾巴”的“信”字,急中生智,小脑袋瓜飞快一转,指着那两道“尾巴”,一脸“恍然大悟”地叫道:“小公子您看!这…这不是写坏了!这是…这是‘信’字的耳朵!您瞧,‘信’字…它长了两个小耳朵,在听您说话呢!表示…它最听话了!”
他一边说,一边还煞有介事地用手比划着那两道墨迹,努力把它们想象成竖起来的耳朵,小脸上满是“我很认真在解释”的真诚。
萧砚:“……”
少年主子看着阿宝那张写满“狡辩”却努力装无辜的脸,又看看纸上那两个拖着滑稽“耳朵”的“信”字,那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抽动了一下。他强忍着笑意,板着脸,拿起旁边的戒尺,作势要敲阿宝的手心:“强词夺理!把手伸出来!”
阿宝吓得闭上眼,缩着脖子,颤巍巍地把小手伸出去,掌心向上,一副视死如归的可怜样。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落下。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只见小主子萧砚举着戒尺,悬在他手掌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那双清冷的凤眼里,此刻哪里还有半分严厉?分明漾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无可奈何的笑意。
“这次饶你。” 萧砚放下戒尺,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尾音暴露了他,“去,把‘信’字抄十遍。再敢长出‘耳朵’,晚饭的桂花糕就没你的份了。”
阿宝如蒙大赦,立刻收回手,响亮地应道:“是!小公子!保证不长耳朵了!” 他抓起笔,屁颠屁颠地跑回书案边,小脸上哪还有害怕?全是劫后余生的窃喜和狡黠。
萧砚重新拿起书卷,目光却久久没有落在字上。他看着阿宝撅着小屁股、埋头认真(虽然字还是歪的)抄写的背影,少年主子那总是显得过于沉静的唇角,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而柔软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