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药

青瓷盏沿的裂纹像一道闪电劈进柒月的意识，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感觉自己蜷缩在冰凉的瓷器里，盏底残留的药渣散发着浓重的苦涩腥气，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铁锈味。透过薄如蝉翼的盏身，她看见一双布满冻疮的手正颤抖着扇动炉火。那双手的主人——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文砚，正跪在灶台前熬药，单薄的背影在昏黄油灯下显得格外瘦削。

“娘，药马上就好了。"

文砚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生怕惊扰了床上昏睡的妇人。柒月注意到他的袖口已经磨得发亮，肘部打着厚厚的补丁，针脚细密却歪歪扭扭，显然是出自不擅长女红的人之手。少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额头上，眼下挂着浓重的青影，像是许久未曾安睡。他的嘴唇干裂起皮，时不时用舌头舔一舔，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毫无血色。

炉火噼啪作响，映照出简陋的茅屋全貌。墙角堆着捆扎整齐的柴火，每一捆都劈得大小均匀；墙上挂着晒干的草药，分类细致地系着不同颜色的布条；一张破旧的木床上躺着面色蜡黄的妇人，盖着的棉被虽然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边角还绣着几朵歪斜的小花——显然是初学者的手艺。

妇人突然咳嗽起来，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声都让文砚的肩膀绷紧一分。少年急忙用布垫着，将药罐从火上取下，深褐色的药汁在罐中翻滚，散发出浓烈的苦涩气味。柒月尝到了那味道——又苦又腥，像是煮烂的树根混合着铁锈，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文砚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枚铜钱和一小块红糖，红糖已经有些融化，黏在粗布上。“王掌柜心善，多给了工钱..."他自言自语着，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将红糖掰碎放进药盏。柒月突然尝到一丝甜味——那是溶在药汁里的红糖，混着某种铁锈般的腥气，在舌尖形成一种诡异的味道组合。

当文砚用木勺搅动药汁时，柒月看清了他的左手手腕——一道新鲜的伤口还在渗血，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钝器割开的。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有几处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溃烂迹象。少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专注地将药汁滤进青瓷盏中，每一滴都珍贵得像金子，生怕洒落半点。

“以血入药..."柒月想起民间那些诡异的偏方，心头猛地一紧。药盏中的液体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表面浮着一层细小的血沫，在热气中微微颤动。文砚小心地吹凉药汁，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文砚慌忙放下袖子遮住手腕，却还是慢了一步。邻居张婶挎着菜篮子站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年染血的袖口，脸色变得煞白。这位年约五十的妇人脸上布满风霜的痕迹，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篮子边缘，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

“文家小子，你..."

“不小心被柴刀划的！"少年急急打断，声音不自然地拔高，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张婶，我娘今天咳得好些了吗？"

妇人欲言又止，目光在药盏和文砚之间来回游移，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将篮子里的两个鸡蛋放在桌上：“趁热给你娘补补身子。"临走时，她又回头看了眼那碗冒着热气的药，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文砚等张婶走远后，才长长舒了口气。他轻轻掀起袖子，发现伤口又开始渗血，染红了粗布衣裳。少年咬了咬下唇，从灶台旁的小木盒里取出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撒在伤口上。那是他自己配的止血药，效果并不好，但胜在便宜。粉末接触伤口的瞬间，他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却硬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再忍忍..."少年低声对自己说，“等娘好了，就都值得了。"

他小心地端起药盏，走向母亲的床榻。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生怕洒出一滴珍贵的药汁。柒月透过盏身，看见床上的妇人面容憔悴，两颊凹陷，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她的呼吸又浅又快，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娘，该喝药了。"文砚轻声唤道，一只手小心地托起母亲的头，另一只手将药盏送到她唇边。

妇人微微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药盏上，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这...这药..."

"是李大夫新开的方子。"少年急忙解释，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加了红糖，不苦的。"

妇人盯着药盏看了许久，又看向儿子苍白的脸色和染血的衣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终，她还是颤抖着张开嘴，一点点将药汁咽了下去。每喝一口，她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一分，却始终没有停下。

文砚看着母亲喝完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让他憔悴的面容突然焕发出几分生气，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他细心地为母亲擦去嘴角的药渍，又掖了掖被角："娘好好休息，我去劈些柴火。"

走出屋外，少年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土墙上缓缓滑坐在地上。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半个硬馍，小口小口地啃着。那是他今天的早饭，也是今日最后一顿饭。柒月感觉到药盏里残留的一滴药汁滑落，混入了少年嘴角的血丝——他的牙龈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在出血。

夕阳西下，将文砚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望着远处的山峦，眼神恍惚，嘴里喃喃自语：“明天...明天一定多劈些柴...给娘买糖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