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巴赫平稳地滑行在通往城郊庄园的专用道路上,窗外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景观林。车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系统发出极细微的送风声。许南枝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闭目养神,脑海中快速梳理着关于“家宴”的碎片记忆。
混乱的画面闪过:一位面容慈祥、眼神温暖的老妇人,紧紧握着年幼原主的手,将她牵到主位旁坐下,布满皱纹的手轻柔地拍抚着她的手背……那是奶奶许老夫人。然而画面陡然一转,变得冰冷而刺眼:家宴上,众星捧月的焦点变成了二叔家的儿子许彦清——那个被光环笼罩、海外名校归来的“天才表哥”。长辈们赞许的目光,殷勤的问候,全都堆砌在许彦清身上。而原主,得到的只有“不懂事”、“比不上彦清”、“多学学你哥”的苛责与对比。父亲许栋,面对这一切,永远只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眼神躲闪,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逃避。王妈恰到好处的“关心”,则如同催化剂,一次次将原主本就敏感脆弱的自尊心推向崩溃边缘,最终演变成对家宴的彻底抗拒和歇斯底里的爆发。
“呵。”许南枝在心中无声冷笑。一个被刻意营造的、孤立无援的靶子。一个被捧杀,一个被棒杀。好一出“慈爱”的家族大戏。看来,今晚这场鸿门宴,值得好好会一会。尤其是那位“聪明绝顶”的许彦清表哥。
车子驶入一座占地广阔的中式庭院。青砖黛瓦,飞檐斗拱,庭院深深,移步换景,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与沉淀的底蕴。许南枝跟在许栋身后下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座承载着许家数代荣光的宅邸。空气里弥漫着名贵草木的清香,却也隐隐夹杂着一丝陈旧家族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息。
离灯火通明的主宅越近,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便愈发清晰。推杯换盏的清脆声响、刻意拔高的恭维声、夹杂着孩童嬉闹的喧哗……编织成一幅其乐融融的家族画卷。
厚重的雕花红木大门被侍者无声推开。许栋高大的身影率先踏入。喧嚣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停滞了一瞬。当许栋身后的许南枝,不疾不徐地迈过门槛,彻底展露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时——
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了。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几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惊愕、好奇、审视、不屑、以及毫不掩饰的看戏意味,“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许南枝身上!
她穿着一件设计极其简约的月白色真丝改良旗袍,没有任何繁复的刺绣或缀饰,流畅的剪裁完美勾勒出少女初绽的清瘦身姿。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挽在脑后,只用一根温润的羊脂白玉簪固定。素面朝天,肌肤在灯光下莹润如玉,唯有那双眼睛,清澈、沉静、深不见底,像两泓寒潭,映照着满室浮华,却不起一丝波澜。额角那道浅淡的伤痕,不仅无损她的容色,反而为她过于清冷的美丽增添了几分不容侵犯的凛冽感。
这……是许南枝?那个浓妆艳抹、穿着夸张、眼神浑浊偏执、一点就炸的“许家耻辱”?
巨大的反差,让所有人都怔住了,一时竟忘了反应。
许南枝仿佛浑然未觉这瞬间的死寂和聚焦的视线。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地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自然而然地跟在许栋身后,走向属于他们父女的席位——一张位于长桌中段、并不算核心的位置。
许栋似乎也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和女儿带来的震撼,他轻咳一声,拉开椅子,示意许南枝坐下。许南枝微微颔首,姿态优雅从容地落座,脊背挺直如松,仪态无可挑剔。
这极致的安静只维持了短暂的几秒。
一个穿着绛紫色繁复刺绣旗袍、烫着精致卷发、珠光宝气的女人,正站在许南枝斜对面不远处与人寒暄。此刻,她脸上那点虚伪的笑容瞬间被一种刻薄的讥诮取代。她不是别人,正是许栋三哥的妻子,许家三伯母,楚慧芳。
楚慧芳扭着腰肢,往前走了两步,捏着嗓子,那声音又尖又利,瞬间打破了刚刚恢复的些许喧闹:
“哟!这不是我们老四家的千金大小姐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在许南枝身上来回扫射,“瞧瞧这贵人事忙的,可算是舍得从你那金窝里挪出来,参加咱们这‘小家子气’的家宴了?”她话音一转,带着浓浓的嘲讽,“不过呀,这好久没来,怎么连咱们许家最基本的规矩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一屋子的长辈坐在这儿呢!进门连个招呼都不打,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啧啧啧,老四啊,不是三嫂说你,这孩子,可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了!这谱儿摆得,比老太太还大呢!”
这一番夹枪带棒、指桑骂槐的话,如同往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巨石!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许南枝身上!带着看好戏的兴奋、幸灾乐祸、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按照“惯例”,此刻的许南枝应该已经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跳起来,指着三伯母的鼻子破口大骂,然后被冠上“没教养”、“泼妇”的帽子,彻底成为这场家宴的笑柄,最后被许栋强行带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屋子鄙夷的议论。
楚慧芳嘴角噙着得意的冷笑,就等着许南枝发飙。
然而——
许南枝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甚至没有立刻看向楚慧芳,而是慢条斯理地拿起面前温热的湿毛巾,细致地擦拭着本就干净白皙的指尖。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仿佛三伯母那番刻薄的言语,不过是耳边刮过的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这极致的平静,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和紧绷。
许栋听见女儿又一次被贬低,抬起眼,凉凉的看了一眼楚慧芳,正准备说话。
许南枝就放下了毛巾。她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眸子,终于落在了楚慧芳那张精心修饰却难掩刻薄的脸上。
楚慧芳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没有愤怒,没有羞恼,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她红唇轻启,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清冷的悦耳,却清晰地穿透了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份量:
“三伯母,教训得是。”
这平静的回应,让楚慧芳一愣,也让等着看好戏的众人一懵。这……不是许南枝的风格啊?
许南枝的视线从楚慧芳脸上移开,缓缓环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带着各种复杂情绪的脸庞,仿佛都被她这平静无波的眼神洗涤了一遍。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进门先向长辈问安,此乃人伦常理,亦是《周礼》所载‘入门问讳,升堂问礼’之遗风。”她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回许慧芳脸上,眼神清澈见底,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利锋芒,“南枝进门时,确见诸位长辈言笑晏晏,正叙天伦之乐。南枝愚钝,只知《礼记·曲礼》有云:‘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屦,视日蚤莫,侍坐者请出矣。’意为长辈交谈正欢,晚辈不宜贸然打断,以免惊扰长辈雅兴,失礼更甚。”
她的话语清晰流畅,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清朗和底气。那平静的语气,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有力量!
“故而,”许南枝微微欠身,动作优雅标准,无可挑剔,“南枝方才选择静候一旁,待长辈们叙话稍歇,再依次问安。此非怠慢,实为恪守礼法,不敢逾矩。若因此让三伯母误会南枝‘目无尊长’、‘不懂规矩’,南枝在此,向三伯母及诸位长辈赔个不是。”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这……这还是那个不学无术、满嘴粗鄙的许南枝吗?《周礼》?《礼记·曲礼》?她不仅懂,还能如此精准地引用?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用最文雅的言辞,打了最响亮的耳光!不仅完美解释了“不打招呼”的原因,更是将三姑母那句“不懂规矩”原封不动地、加倍地砸了回去!
三伯母楚慧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精心描画的眉毛气得直抖,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引以为傲的“规矩”大棒,被对方用更高级的“礼法”原封不动地挡了回来,还附带了一记精准无比的反击!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巴掌狠狠抽过!周围那些原本带着看好戏的目光,此刻都变得复杂起来,甚至隐隐带着对她不自量力的嘲讽。
一直注视着女儿的许栋,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转眼看向自己的女儿,眼中充满了欣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真的是他的南枝?
主位上,一直闭目养神、仿佛对一切纷争漠不关心的许老夫人,此刻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略显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眸子,第一次带着真正的审视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落在了那个清冷如月、镇定自若的少女身上。
而坐在老夫人下首不远处的许彦清——那个穿着剪裁合体、气质温润如玉、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天才表哥”,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凝,一直挂在嘴角的、仿佛掌控一切的温和笑意,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他放下手中的红酒杯,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看向许南枝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漫不经心,而是多了一抹深沉的、如同发现新奇猎物般的探究。
大厅里,只剩下尴尬的死寂在无声蔓延。许南枝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她重新坐直身体,拿起面前的白玉筷子,姿态优雅地夹起一小块清蒸鲈鱼,动作自然得仿佛刚才那场不动声色的交锋从未发生。那沉静的气场,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她与满室的暗流涌动悄然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