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边境线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昨夜被雨水稀释后残留的血腥。
几座姿态扭曲的冰雕在晨曦微光下泛着冷硬的幽蓝,无声地矗立在荒野之上,如同巨大的、丑陋的墓碑。
无声无息,恍若从未在世上存在过
超越生命的湮灭
晏殊没有回头。
少年拖着疲惫的身体,沿着一条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小径,走向边境线另侧更偏僻、更靠近天斗帝国方向的村落——青石坳。
强行爆发霁雪灵蝶的力量,几乎抽干了他的魂力。
经脉隐隐作痛,身体发麻,魂力如同死水寂静,毫无波澜,随着身体的呼吸牵扯着肺腑深处的隐伤,呼出的水气在空中逐渐消散。
月桂的碧光在他掌心微弱地流转,如同风中残烛,竭力修复着这具破败的躯体。
墨发少年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额角渗出的冷汗混着残留的雨水滑落,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沉淀着经历生死后的幽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青石坳的景象,比昨夜那场伏杀更让晏殊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痛苦,死亡,灾难
如同洪水猛兽般重刷着这片悲情的土壤
我…还能帮到他们吗
晏殊在心里询问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的边境冲突。
星罗帝国一支斥候小队为了劫掠补给,突袭了青石坳。简陋的土墙被魂技轰塌了大半,焦黑的木梁斜插在废墟里,冒着缕缕青烟。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血腥味和绝望的哭嚎。
这里……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断了腿的男人被压在倒塌的房梁下,仅凭双手徒劳地刨着身下的泥土,身下是大片暗红的血泊。
不远处,一位妇人抱着一个浑身是血、胸膛几乎没有起伏的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我的儿啊!谁来救救我的儿啊!”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如同杜鹃啼血般
还有更多受伤的人,或躺或坐,伤口狰狞,呻吟声此起彼伏。无助和死寂如同瘟疫般蔓延。
活着的人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而晏殊的出现,像一滴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锅,瞬间打破了死寂。
“是…是霁雪先生!”一个手臂被划开长长口子的汉子认出了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霁雪先生来了!”
“菩萨!活菩萨啊!救救我男人!”
绝望的人群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希冀和哭喊,挣扎着想要靠近他。
晏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身体的剧痛。
他走到那个被压在房梁下的男人身边,无视周围炽热的目光,蹲下身。白皙的手轻按在沉重冰冷的房梁上,掌心月桂虚影浮现,碧光如水流淌。
“第三魂技,韧藤之拥。”
细密的、如同翡翠藤蔓的光丝从月桂根部蔓延而出,坚韧而灵活,缠绕上沉重的房梁。它们并非强行抬起,而是以一种柔韧的、巧妙的杠杆力量,配合着晏殊自身被魂力勉强强化的力量,一点点地将那根压着男人断腿的巨木撬开、挪移。
汗水顺着墨发少年的鬓角滑落,滴在泥土里。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胸口细微起伏。
但眼神专注,终于,“轰”的一声闷响,房梁被彻底移开。
他立刻俯身,右手月华凝聚,按在男人血肉模糊、骨头茬子都露出来的断腿上。
“月华沐泽。”
温和而磅礴的生命能量涌入,肉眼可见地,伤口边缘的肌肉组织开始蠕动、止血,断裂的骨骼被碧光包裹,进行着缓慢而坚定的接续。男人痛苦的呻吟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抽气。
晏殊没有停歇。
他走向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那孩子胸口塌陷,面色青紫,气息几近于无。妇人看到他,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亮,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如同抓住救命的神祇。
少年踉跄蹲下,温润的指尖搭在孩子冰冷的手腕上,月桂的光芒瞬间变得柔和而浓郁,如同实质的碧色水流,包裹住孩子小小的身体。
他另一只手按在孩子塌陷的胸口,魂力小心翼翼地引导着。
“第五魂技,回春圣印。”
一个繁复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碧绿色符文,在他指尖凝聚,缓缓烙印在孩子心口。汇聚着强大生命力,符文光芒大放,磅礴的生命力如同潮汐般注入那具小小的、濒临崩溃的躯体。
孩子青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胸口微弱的起伏开始变得明显、有力。几息之后,一声微弱的咳嗽从孩子口中发出。
妇人呆住了,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哭,这一次,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宣泄。
晏殊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静。
他站起身,走向下一个伤员。
布衣在土地上拖曳出一道痕迹,泥土沾染衣角。
少年的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如纸,但他没有停歇。
月桂柔和的光芒在这片被绝望笼罩的废墟上一次次亮起,如同黑夜里的灯塔,驱散着死亡的阴霾。
治愈断骨,缝合撕裂的伤口,安抚惊魂未定的妇孺…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压榨着自己最后一丝魂力和精力。
魂技的释放,让少年的脸色更加苍白,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他额头的汗水从未干过,后背的旧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脊骨轮廓和颤抖的身体。
有好几次,他在弯腰施救时,眼前猛地发黑,不得不单手撑地,急促地喘息片刻,才勉强稳住身形。“咳……”
“先生…您…您歇歇吧!”一个被他治好手臂刀伤的老人,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心疼地劝阻。
晏殊只是微微摇头,扯出一个极其浅淡、却依旧温和的笑容,如同沐浴涓涓细流,声音低哑:“无妨,下一个。”
没有人知道,此刻支撑着他站立的,除了那株顽强释放着生命力的月桂,还有什么……
温柔是他的本色,但这份温柔,需要力量来守护。体内魂力的枯竭与透支,都在无声地提醒他昨夜力量的代价与必要。
我不能被仇恨压倒,他这样对自己说
青石坳的惨状,只是这绵延边境线上无数悲剧的缩影。
他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这如炼狱般的景象,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内心的悲愤——对造成这一切的战争机器的愤怒,对高高在上漠视生灵的魂师阶层的愤怒,以及…对十年前那个同样在烈火与鲜血中哀嚎、却无人施以援手的晏家的悲痛。
家族的覆灭,不仅仅是因为怀璧其罪。那“璧”,正是此刻他体内那股足以颠覆大陆认知的力量源头——来自星斗大森林最核心禁地,濒死的百万年魂兽,星月天蚕。
晏家,并非显赫的魂师世家,而是一个古老、低调、世代守护着某个秘密的守林人一族。
他们守护的,正是沉睡在森林核心、依靠汲取星辰月华之力维系最后一丝生机的星月天蚕。它早已超越了魂兽的范畴,是近乎神级的生命体。
曾经晏家先祖与其定下契约:晏家血脉以自身生命能量温养其茧,延缓其生命流逝,作为交换,天蚕将在彻底陨灭前,将毕生精粹与部分法则之力,馈赠给晏家血脉中能承受其力量的后裔。
晏殊,便是那个被选中的后裔。
他出生时,月桂武魂散发的纯粹生命气息,与星月天蚕的星辰月华之力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自幼便知道那个位于家族禁地深处、散发着柔和星月光辉的巨大蚕茧。
这是家族的使命,也是家族最大的秘密。
然而,秘密终究泄露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一股强大而隐秘的势力得知了星月天蚕的存在。
十万年魂环魂骨已是稀世珍宝,更何况是百万年…那是足以让任何势力陷入疯狂的神迹,灭顶之灾降临得毫无征兆。
那夜,黑衣人如同潮水般涌来,家族世代守护的结界被暴力撕碎。
父亲,母亲,哥哥,长老们…一个个燃烧生命挡在他前面,只为了将他这个承载着家族最后希望、也是唯一能与星月天蚕契约成功的血脉,送入禁地深处。
“殊儿…活下去…契约它…”父亲染血的手将他推进那星月光辉最浓郁的核心,身后是母亲凄厉的呼喊被刀剑斩断的声响。
少年永远记得那一刻,禁地之外是冲天的火光与族人濒死的惨叫。
禁地之内,是濒死的星月天蚕那庞大、残破、却依旧散发着无上威严与慈悲的蚕躯,以及那颗如同星辰般璀璨、却布满裂痕的巨大蚕茧。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犹豫。
在追兵即将冲破禁地最后屏障的刹那,晏殊将自己的手掌,连同他体内所有魂力、所有生命力、所有对生者的眷恋与对死者的悲恸,狠狠按在了那布满裂痕的蚕茧之上!
“以晏殊之名,以月桂为引,以吾血吾魂为祭…契!”
随后,亮眼的白光冲天而起,淹没了整个禁地,也暂时阻挡了追兵。
晏殊在极致的痛苦与庞大的能量冲刷中失去了意识,等他醒来时,禁地已成废墟,追兵不见踪影,身旁巨大的蚕茧消失无踪,原地只留下几片残破的、闪烁着光辉的蚕茧碎片。
而他的体内,魂力如同浩瀚星河奔涌不息,月桂武魂产生了难以言喻的蜕变,更深处,一股冰冷,仿佛能冻结时间的恐怖力量在沉睡中缓慢苏醒。
这也唤醒了少年的第二武魂—霁雪灵蝶
他的魂力等级,在那一刻,被那百万年魂兽献祭般的馈赠,直接推上了…九十级!一个前所未有的、年仅十六岁的封号斗罗。
代价是沉重的。
契约瞬间抽走了他大半生命力,留下了难以愈合的暗伤。
星月天蚕的碎片与他的灵魂强行融合,带来了撕裂般的痛苦。
而三百七十一条鲜活的生命,是他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愈合的、泣血的伤疤。
少年隐姓埋名,逃到最混乱的边境,用月桂的治愈之力行医救人。
一方面,是母亲教导的医者仁心深入骨髓;另一方面,也是在赎罪,用这种方式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用他人的生,来对抗心中无尽的恐惧与悔恨。
少年琉璃色的眼眸中透出踟蹰,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体内那足以惊世骇俗的力量,他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躲,摸索着修炼第二武魂—霁雪灵蝶。可他却忘了一旦暴露,觊觎这股力量的势力,必将再次找上门。
昨夜,那场追杀,印证了他的担忧。十年的平静,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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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在青石坳停留了三天。耗尽魂力,耗尽心力,才勉强将村中重伤垂危的人从鬼门关拉回。他拖着更加疲惫的身体,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地离开时,整个村子的幸存者,无论老幼,都自发地跪在村口泥泞的路上,朝着他离去的方向深深叩首。
“霁雪先生大恩大德,青石坳永世不忘!”老村长的声音哽咽而洪亮。
晏殊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了一下,微微颔首,便继续前行,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山路尽头。
他没有走官道,而是选择了更崎岖隐蔽的山林小路。他知道,昨夜击杀三名魂斗罗的消息,加上青石坳这几十条被从死亡边缘拉回的生命,足以让“霁雪”这个名字,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方式,传入某些存在的耳中。
只是,他没有料到,还是有些意外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