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吊扇又开始吱呀作响,那声音就像用生锈的铁片刮擦水泥地,听得人牙酸。我数着扇叶转了三十八圈,第三十九圈刚转到一半,头顶的白炽灯突然闪了一下,惨白的光线下,数学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道歪斜的辅助线。
"三垂线定理,"他推了推眼镜,声音和二十六度的室温一样黏稠,"这条垂线,就相当于你们未来的路——"
我低头看着桌角的橡皮。
白色,长方形,边缘被擦得圆滚滚,上面还留着几道浅浅的铅笔印。这已经是267块橡皮了,每一块都走同样的命运:在下午第三节课后被隔壁班那个扎马尾的女生借走,第二天早上又莫名其妙回到我桌上,崭新如初。
蝉鸣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一声接一声,像永动机似的吵得人脑仁疼。后排的王胖子又在偷看《龙珠》,漫画书藏在数学课本后面,手指正翻到贝吉塔变身超级赛亚人的那一页。前排的李婷拨弄着刘海,发梢在耳垂旁边晃了晃——这是她今天第十七次做这个动作。
我的笔在草稿纸上写着:267次。
数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沙漏,沙子都沉在底下,一粒也没漏下去。这就是我的高三生活,一个被无限拉长的 Tuesday,永远停在八月十六号。
最初我以为是中暑,后来觉得是做梦,直到第42次循环时主动去教导处翻了日历,红色的"16"像块烧红的烙铁烫进眼睛。那天下午我逃了课,在街上游荡了整整六个小时,看着太阳卡在西边山头就是不落下去,路灯按时亮起又同时熄灭,满世界都像个卡壳的磁带。
"林砚?"
同桌拿胳膊肘撞了我一下,笔记本上那只乌龟的尾巴已经画了七遍。我抬眼,数学老师的眼镜片反射着惨白的光:"来说说这条辅助线的画法。"
我站起来,目光扫过黑板上那个复杂的三棱锥:"取AC中点O,连接BO,过O作OD垂直于CD,根据三垂线定理,BD垂直于CD..."
老师愣了愣,推眼镜的动作僵在半空。全班同学都转过来看我,包括偷看漫画的王胖子和拨刘海的李婷。在过去的266次循环里,这个问题我要么低头不语,要么支支吾吾说错答案,因为我本来就只是个数学勉强及格的普通学生。
但现在不一样了。
二十二次循环用来背完了所有英语单词,五十六次循环做完了三年的数学真题,八十七次循环把物理公式烂熟于心。时间成了我最不值钱的东西,除了每天下午那三分钟——
教室后门传来脚步声。
七步,八步,九步...我数着地砖上的纹路,心脏突然开始擂鼓。就算经历了266次,这十七步的节奏还是能让我手心冒汗。
第十三步,停在了后门口。
我慢慢握紧了笔,草稿纸上的沙漏被笔尖戳出个小洞。橡皮就在桌角,白色的,圆滚滚的,上面几道浅浅的铅笔印——和过去266块一模一样。
但今天,我把它移到了笔袋里侧,用拉链挡住了一半。
玻璃窗反射着走廊的光,我看见那个穿蓝白校服的身影停在后门,手里抱着一摞作业本。阳光在她发梢上跳着,马尾辫垂在脖颈后面,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沈慢溪。
这个名字在我心里转了266遍,每一遍都带着橡皮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每次她借走橡皮时,手指总会不经意碰到我手背,凉凉的,软软的,像蜻蜓点水,却能在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前189次循环,我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故意不带橡皮,提前请假溜走,甚至有一次假装睡着了——但她总有办法拿到橡皮,而我总会在第二天早上发现崭新的橡皮回到桌上,循环照常进行。
第200次循环,我开始在她借走橡皮后跟踪她。看着她抱着作业本回三班,看着她把橡皮还给同班男生,看着她放学后在校门口买一支香草味雪糕,看着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永远走同一条路回家,永远在同一个路口等红灯,永远在傍晚六点零三分消失在胡同口。
第250次循环,我在那个胡同口等了三个小时,直到路灯亮起又熄灭,太阳卡在山头不动,才明白在这个被卡住的时间里,没有人的轨迹会改变。
除非,有人主动打破它。
我看着手表,秒针指向15:43:30。还有二十秒。
后排王胖子翻漫画书的声音,讲台上方吊扇的吱呀声,窗外声嘶力竭的蝉鸣,所有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得可怕。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战鼓一样响亮。
十七步,她停在了后门口。
沈慢溪的目光扫过教室后排,和往常一样,先看向王胖子,又掠过李婷,最后落在我的座位上。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出细细的阴影,嘴唇微微张开——
就是现在!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数学老师举着粉笔的手悬在半空,王胖子的漫画书"啪嗒"掉在地上。
"你需要用橡皮吗?"
声音从我喉咙里发出来,有些干,还有点抖。但这句烂熟于心的话终于换了主语,不再是"同学能借块橡皮吗",而是我先开了口。
沈慢溪明显地愣住了。
她抱着作业本的手臂突然收紧,最上面那本语文练习册滑出来一角。阳光穿过走廊窗户照在她脸上,我第一次看清她的瞳孔是浅棕色的,里面有细碎的光,像揉碎的星星。
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神里盛满了错愕,还有一丝...困惑?不是过去266次那种礼貌疏离的表情,而是真真切切的惊讶,像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
蝉鸣声突然停了。
不是逐渐变小,而是戛然而止,就像有人突然拔掉了电源。吊扇的吱呀声也消失了,数学老师维持着举粉笔的姿势一动不动,窗外的树叶僵在半空,连阳光都好像凝固了。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幅无声的画。
我往前走了两步,能闻到她发梢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是柠檬味的,带着夏天特有的清爽。她左耳后面有一缕碎发翘起来,随着她微微的呼吸轻轻颤动。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疤。
很小很小,像是用指甲不小心划出来的,形状弯弯的像个月牙,颜色有点红,边缘还有点肿——绝对是新伤,266次循环里从来没有过的痕迹。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
为什么会有疤?是今天早上才弄伤的?还是...她也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谢...谢谢。"
沈慢溪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伸出手接过橡皮,指尖轻轻擦过我的掌心,凉凉的,软软的,和记忆中一样,却又有点不一样——这次她的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
我看着她转身离开,蓝白校服的裙摆划过一道弧线,抱着作业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十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但我知道有什么地方彻底不一样了。
回到座位时,我的膝盖还在发软。王胖子捡起漫画书,偷偷问我:"你小子吃错药了?跟沈慢溪说上话了?"他的语气带着惊讶,和过去266次不同的惊讶。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桌角。那里空荡荡的,橡皮被拿走了,没有像前几次实验那样莫名其妙回来。窗外的蝉鸣重新响起来,吊扇继续吱呀转动,数学老师放下粉笔,继续讲解那道三垂线定理。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正轨,但只有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裂开了缝。
自习课的铃声响起时,夕阳正斜斜地照进教室。我假装做题,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追随着窗外的天色。在过去的266次循环里,晚自习开始时天边总会留着淡淡的橘红色,要到七点半才会完全暗下来。
但今天不一样。
当预备铃响起来的时候,我无意间抬头看向窗外,手里的笔"啪嗒"掉在了地上。
天边是一种诡异的深灰蓝色,像打翻的墨水瓶。教学楼的路灯提前亮了起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整个操场都笼罩在一片不自然的暮色里。
提前了至少半小时。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我抓起书包冲出教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冲到楼梯口时,正好撞见抱着作业本回来的沈慢溪。
她的脚步顿了顿,抬眼看我。路灯的光从窗户照进来,刚好落在她左耳后面。那个月牙形的小伤疤在昏黄的光线下格外清晰。
"林砚?"她叫出了我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蝉鸣声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远处传来晚自习正式开始的铃声,悠长而沉闷,像是在为某件事敲响丧钟。
沈慢溪抱着作业本,站在楼梯口的光影里,左耳后的月牙疤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困惑,有惊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熟悉?
"你今天..."她张了张嘴,又停下了,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过了几秒,她才轻轻说:"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一阵晚风吹过走廊,卷起地上的粉笔灰,迷了我的眼睛。当我揉着眼睛再睁开时,楼梯口已经空荡荡的,只有一本语文练习册躺在地上,封面上印着"沈慢溪"三个字。
晚自习的铃声还在响着,一圈又一圈,像是永远不会停下。我弯腰捡起那本练习册,指尖触碰到光滑的封面,突然感觉到一阵异样的温暖。
翻开第一页,最右下角有一行小小的字迹,是用铅笔写的:
267
\[未完待续\]那行铅笔字在封面上洇开了浅灰色的印痕,像是用指甲反复划过的痕迹。我拇指摩挲着"267"的尾勾,突然听见楼梯间传来重物滚落的声响,哗啦啦的回声撞上墙壁又弹回来,震得人耳膜发颤。
"沈慢溪?"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封面上的字迹还带着余温,她不可能走远。
我抓起练习册往楼下冲,运动鞋踩着楼梯的节奏比平时快了半拍。到二楼转角时,看见三班后门敞开着,橙黄色的夕阳正趴在他们教室最后一排的窗台上。讲台旁的饮水机发出咕咚咕咚的冒泡声,和我记忆里266次的傍晚一样。
"同学,看见沈慢溪了吗?"我拽住个抱着篮球的男生。他校服领口沾着草屑,看到我手里的练习册时眼睛突然亮了。
"她刚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了。"男生朝走廊尽头扬下巴,"拿着,这个给你。"他塞给我半块啃过的香草雪糕,包装袋上还凝着水珠,"刚才在操场捡到的,看包装是她常吃的那种。"
雪糕在掌心融化得很快,甜腻的奶液顺着指缝流进校服口袋。我捏着那半融化的雪糕往办公室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走廊的时钟指向六点零三分——本该是沈慢溪消失在胡同口的时间。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灯亮着,我透过磨砂玻璃看见两个晃动的影子。正要敲门时,听见里面传来沈慢溪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擦过玻璃:"...就像有人在黑板上用橡皮擦掉了一块,但粉笔灰还飘在空气里..."
我伸出的手顿住了。雪糕滴在水磨石地面上,形成小小的奶渍。
"别胡思乱想。"是班主任的声音,"高三压力大很正常,明天我带你去医务室看看。"
磨砂玻璃的光影突然扭曲了一下,门从里面拉开。沈慢溪站在门框里,看见我时眼睛猛地睁大。她手里攥着块橡皮,白色的,边缘圆滚滚的——是我今天给她那块。
办公室的日光灯在她发梢跳动,左耳后的月牙疤红得更明显了。
"林砚?"班主任推了推眼镜,"你找沈慢溪有事?"
我把练习册递过去,雪糕的甜香混着她发梢的柠檬味扑面而来。沈慢溪接过本子的瞬间,橡皮"啪嗒"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白色的橡皮上沾着细小的粉笔灰,还有几道浅浅的指痕——和我过去266块橡皮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你的雪糕化了。"她说。
我低头看手,奶白色的液体顺着手腕流到校服袖口。走廊的时钟突然发出咔嗒一声,秒针跳过一格,指向六点零四分。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些,路灯的光晕在地面晕开,像打翻的牛奶。
"跟我来。"沈慢溪突然抓起我的手腕。她的手心很冷,带着雪糕融化后的湿意。我们穿过走廊时,所有教室的灯光同时闪烁了一下,黑板上的板书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水汽。
"267次。"她在楼梯间停下,声音压得很低,"你刚才是不是想说这个?"
蝉鸣声又响起来了,密密麻麻的,像要钻进人的耳朵里。我看着她左耳后的伤疤,突然明白那是什么——上周五下午劳动课,她擦窗户时被窗框划伤的。那天我在医务室帮她递过纱布,这个细节在循环开始后就消失了。
"时钟会说谎。"她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漏斗,沙子正从底下一粒一粒往上爬,"但伤疤不会。"
教学楼的灯光突然全灭了。应急灯滋滋地亮起来,绿幽幽的光线下,我看见她手里的橡皮正在慢慢变得透明。走廊尽头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窗外的天色彻底沉了下去,像被墨汁染透的棉絮。
"抓紧我!"沈慢溪的声音在黑暗里发颤。她的手指和我的手指扣在一起,冰凉的触感顺着血液往心脏爬。我们跑过操场时,听见吊扇坠落的巨响从教学楼传来,紧接着是无数玻璃破碎的声音,像一场迟来的暴雨。
月亮升起来了,惨白惨白的,挂在西边的山头——那是太阳本该停留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