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生日那天,卢修斯得到的不是蜜酒、新衣,也不是父亲哪怕一丝吝啬的笑意。他得到一副镣铐。
铁匠铺里,热浪裹挟着煤烟和铁锈的气息,像一只看不见的、油腻腻的巨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熔炉咆哮着,喷吐出橘红的光舌,舔舐着黑暗的角落。火星如同受惊的萤群,噼啪炸裂,四散飞溅,在浑浊的空气里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灼痕。汗水从他年轻的额角滚下,蜿蜒流过沾满煤灰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泥泞的沟壑,最终砸在脚边滚烫的泥地上,“滋”地一声,冒起一小股转瞬即逝的白气。
父亲赫克托的身影,被炉火扭曲着,放大、拉长,投射在熏得乌黑的石墙上,宛如一尊暴戾的巨神。他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油汗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映照着火光,仿佛披着一层流动的熔岩。每一次抡锤,那柄沉重的铁锤都带着沉闷的呼啸砸下,“铛——!”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撞击、叠加,震得卢修斯心口发麻,牙齿都跟着打颤。他脚下的地面在每一次重击下微微颤抖。
而此刻,赫克托锤下烧得白炽的,正是一副粗粝的铁环。铁环在重击下变形、延展,渐渐显露出禁锢的轮廓。汗水顺着赫克托岩石般坚硬的下颌滴落,砸在通红的铁上,“嗤嗤”作响,瞬间化作白烟。
“过来!”赫克托的声音如同铁块摩擦,盖过了炉火的轰鸣。他没有回头,目光死死锁着砧台上逐渐成型的刑具。
卢修斯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的只有滚烫呛人的烟尘。他挪动灌了铅似的双脚,磨蹭着靠近那灼热的地狱中心。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铁板上。炉火的热力舔舐着他的皮肤,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拿着。”赫克托用铁钳夹起那副刚刚淬过水、还在嘶嘶冒着白汽的镣铐,随意地往卢修斯怀里一丢。冰冷沉重的铁环猛地撞在少年单薄的胸膛上,寒意透过粗麻布衣直刺骨髓,卢修斯踉跄了一下才勉强抱住。
铁环边缘还带着淬火后的粗糙毛刺,冰冷坚硬,硌得他生疼。锁链垂落下来,发出沉重而令人心寒的哗啦声。这就是他成年的标记?自由的枷锁?
“从今天起,”赫克托终于转过身,那张被炉火映照得如同恶鬼的脸庞上,只有岩石般的冷漠和不容置疑的权威,“铺子里的活计,该你担起来了。别总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骑士梦。铁砧,才是你的王国。锁链,才是你的勋带。”他的目光扫过卢修斯怀里的镣铐,像是在欣赏一件杰作,又像是在确认一件囚具的尺寸是否合适。“认清你的位置,小子。”
卢修斯低下头,视线被怀中冰冷的铁器占据。那粗糙的表面仿佛无数张嘲笑他的嘴。铺子里无处不在的煤烟味、汗酸味、熔铁特有的金属腥味混杂着,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艰难而痛苦。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和血混合的咸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炉火的光芒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动,映出一点微弱的水光,又迅速被蒸干。
铁锤单调而暴虐的“铛!铛!铛!”声,如同敲打在他脆弱的神经上。每一次重击落下,都像是父亲那无可违抗的意志,狠狠砸在他渴望飞翔的灵魂上。这声音,这热浪,这无处不在的禁锢感,快要把他逼疯了。
趁着父亲转身去鼓动风箱,炉火发出更为猛烈的咆哮,热风卷着浓烟扑向角落的短暂间隙,卢修斯像一只受惊的壁虎,贴着熏黑的石墙,无声而迅疾地滑向最幽暗的角落。那里堆着些废弃的皮料和沾满油污的麻布,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从父亲那无所不在的威压中,暂时偷得一小块属于自己的、稀薄的空气。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那本被他翻得卷了边、封面几乎掉落的骑士小说。书页被铁匠铺的油污和煤灰染得脏污不堪,摸上去黏腻腻的。他像捧着圣物,又像做贼般,用身体遮挡着,飞快地翻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关于骑士的荣耀、公主的垂青、斩杀恶龙的传奇、遥远的国度与无价的珍宝——如同久旱荒漠中涌出的清泉,瞬间冲垮了他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堤坝。他贪婪地汲取着字里行间虚幻的自由气息,仿佛那是维系生命的唯一氧气。手指划过书页上描绘着骑士策马冲下山坡、长枪闪耀的插图,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慰藉。
就在这时,一阵灼热的气流猛地卷过,几颗特别活跃的火星,如同恶意的精灵,从咆哮的炉口飞溅而出。它们旋转着,嘶嘶作响,不偏不倚地撞在卢修斯摊开的书页上。
“嗤——!”
一股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卢修斯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攫住。他惊恐地低头看去。只见那描绘着骑士英姿的插图上,一个焦黑的小洞赫然在目,边缘还在冒着微弱的青烟。骑士英俊的脸庞被彻底烧穿,只留下一个丑陋的、边缘翻卷着焦黄纸屑的空洞,仿佛被无形的箭矢贯穿。那空洞边缘细小的火星还在顽固地闪烁,贪婪地舔舐着周围泛黄的纸张,留下焦黑的痕迹,像正在蔓延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猛地合上书页,试图将那个可怕的罪证藏起,同时飞快地抬头看向父亲的方向。
太晚了。
一道巨大的阴影,带着炉火的热浪和浓重的汗味、铁腥味,如同崩塌的山峦,轰然笼罩下来。赫克托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面前。那张被炉火映得忽明忽暗的脸上,肌肉因暴怒而扭曲虬结,眼中燃烧的怒火比熔炉更甚,几乎要喷薄而出,将他烧成灰烬。
“废物!”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在卢修斯头顶炸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又在看这些腐臭的垃圾!”
卢修斯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只沾满煤灰、粗糙如砂砾、指节粗大变形的手,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捕食的鹰隼般狠狠抓下!那只手,曾无数次在通红的铁块上留下印记,此刻却带着摧毁一切虚幻的绝对力量。
“嘶啦——!”
刺耳的、令人心碎的撕裂声。
那本承载着少年所有卑微梦想的书,在父亲那只铁钳般的大手下,脆弱得如同枯叶。封面被粗暴地扯开,纸页发出痛苦的呻吟,被撕裂成几片,如同被折断翅膀的蝴蝶,打着旋儿,无力地飘落下来。其中一页描绘着古老城堡和喷泉的插图,正好落在卢修斯沾满煤灰的靴尖上,城堡的塔楼被撕去了一半,喷泉的水流在断裂处戛然而止。
“你的骨头也该像这些废纸一样!”赫克托的唾沫星子带着铁锈味喷在卢修斯脸上,他随手将手中残破的书页狠狠摔在地上,抬起厚重的靴子,就要践踏上去,将那些骑士、龙和珍宝彻底碾入污秽的泥尘。
就在那残破的书页如枯叶般飘零、即将被父亲沉重的靴底碾碎的前一瞬,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从书脊撕裂的夹层中,滑落出来。
它像一片轻盈的枯叶,无声无息,打着旋儿,飘忽而下。
卢修斯的目光,被绝望和惊恐冻住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过去。那东西恰好落在他满是煤灰的脚边,就在那半张被撕毁的城堡插图的旁边。
不是纸。是一种更古老、更坚韧的东西。
一小块鞣制过的羊皮,边缘参差不齐,带着岁月啃噬留下的锯齿状痕迹。它本身的颜色是暗淡的、接近泥土的深褐,如同干涸的血迹,表面却覆盖着一层诡异的、不均匀的灰绿色霉斑,像某种古老皮肤上滋生的苔藓。这层霉斑在炉火跳跃不定的光线映照下,竟泛出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幽光,仿佛里面藏着沉睡的萤火虫。羊皮卷上,用某种早已褪色、近乎棕黑的墨汁,勾勒着扭曲而神秘的线条。
这绝非小说里的插图。它散发出的气息,是荒野的腥风、海水的咸涩、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不安的陈旧。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熔炉的热浪扭曲、拉长。赫克托抬起的靴子悬在半空,他的视线也短暂地被这突然出现的异物吸引,落在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羊皮上,眉头拧成一个凶暴的疙瘩,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厌恶和某种更深邃东西的微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凝滞瞬间,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力量,一种对毁灭的恐惧和对那未知线条背后可能性的疯狂渴求,如同电流般击穿了卢修斯被恐惧冻结的身体。他猛地弯腰,动作快得几乎不像他自己——一个长期在压抑中生存的少年所能爆发出的极限。他的手指,沾满油污和煤灰,带着微微的颤抖,在父亲的靴底落下之前,险之又险地触到了那片冰冷、粗糙的羊皮。
指尖传来羊皮特有的韧性和阴凉,还有那些霉斑滑腻诡异的触感。他一把攥住!那感觉不像抓住一张地图,更像是攥住了一块刚从墓穴深处挖出的、裹着湿泥的骨头碎片。
“你捡了什么?!”赫克托的咆哮再次炸响,比刚才更加暴怒。悬停的靴子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踏下!
“啪嚓!”
靴底重重地碾在刚才羊皮飘落的位置,将那些散落的、印着骑士和城堡的残破书页,连同下面的煤灰和泥土,一同踩得稀烂,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纸片被彻底碾入了污秽的泥地,与黑色的煤渣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辨。
卢修斯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攥着羊皮的手,连同整条手臂,都死死地藏在身后,紧贴着冰冷的石墙。那粗糙的羊皮边缘几乎要硌进他的掌心里,带来尖锐的痛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那两道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目光,正灼烧着他的后背,试图穿透他的身体,看清他藏匿的东西。
“垃圾!捡垃圾的废物!”赫克托的咒骂如同铁锤般砸来,“骨头痒了?给我滚去把熔炉清出来!立刻!再让我看到你碰这些污秽的东西,我就把你的手指头一根根砸进铁砧里!”
炉火猛地一窜,发出更大的咆哮,仿佛在应和着父亲的怒火。
卢修斯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一颤。他不敢抬头,不敢有任何迟疑,更不敢去看父亲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他低着头,如同惊弓之鸟,紧攥着那片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秘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角落里爬出来。他佝偻着背,脚步虚浮,飞快地冲向那口如同巨兽喉咙般不断喷吐着灼热气息的熔炉,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安全的避难所——尽管那安全意味着更深沉的灼烧。
他背对着父亲,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块带着霉斑的冰冷羊皮,死死按在炉壁上。炉壁滚烫,隔着粗麻布衣都能感受到那毁灭性的热度。羊皮紧贴着粗糙滚烫的石壁,掌心里那点冰冷的秘密,似乎随时会被这狂暴的热力点燃、吞噬。汗水再次汹涌而出,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冷。他死死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用尽全部意志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不敢泄露一丝一毫。
他拿起沉重的铁钩,伸进炉膛,搅动里面炽热的余烬和煤渣。火星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再次狂暴地喷溅出来,有几颗溅在他裸露的手臂上,带来灼热的刺痛。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背后那两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烧焦的视线,以及掌下那片紧贴着滚烫炉壁的、脆弱的羊皮。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煤灰。每一次心跳都如同催命的鼓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像一个世纪。铁锤那令人心悸的“铛!铛!”声,终于再次在砧台方向响起,节奏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怒。
卢修斯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他依旧不敢回头,只是借着清理炉渣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隐蔽地将那只紧按着羊皮的手,连同那件滚烫的秘密,一点点、一点点地从炉壁上挪开。他悄悄地将手缩进肮脏的袖管里,感受着那片羊皮被炉壁烘烤后残留的惊人热度,以及它本身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的霉味。两种截然相反的温度在他掌心里奇异地交织着,如同冰与火的烙印。
直到深夜。铁匠铺沉重的木门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赫克托从外面反锁。粗大的铁栓落下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如同最后的判决。
铺子里只剩下熔炉余烬那微弱的、暗红的光,苟延残喘地涂抹在墙壁和工具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怪兽。空气里弥漫着冷却的金属、灰烬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沉滞得令人窒息。
卢修斯蜷缩在角落那堆冰冷的废弃皮料里,像一只寻找庇护的幼兽。直到确认父亲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通往后面小屋的方向,他才敢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道微弱的白雾。
他颤抖着,从袖管深处,摸出那片几乎被他体温和炉壁双重加热过的羊皮。借着熔炉余烬那点将熄未熄的微光,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它完全展开在膝头。
幽暗的光线下,羊皮上那些褪成棕黑的线条终于清晰起来。它们扭曲盘绕,构成一幅陌生而诡异的图景:一边是层层叠叠、尖锐陡峭到近乎癫狂的山峰,像无数指向天空的、愤怒的矛尖,线条狂乱而压抑;另一边,是汹涌翻滚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狂涛巨浪,浪尖扭曲成一张张无声咆哮的面孔。而在那险恶的远山与狂暴的大海交汇之处,在最高的、也是最狰狞的那座悬崖顶端,一个简陋的方形标记被重重勾勒出来——那形状,竟像一口粗糙的、等待开启的棺椁。一条纤细的、断断续续的墨线,如同垂死挣扎的爬虫,从图卷下方一个模糊的点(那位置,恰好与他所在王国的轮廓有着某种惊心的相似)出发,扭曲着,挣扎着,艰难地穿过那些象征山脉的死亡尖刺,最终指向那个令人心悸的方形标记。
羊皮本身散发出的那股阴湿的霉味,混合着冷却铁器的腥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卢修斯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个悬崖顶端的方形标记。指尖下,羊皮粗糙的纹理和那些滑腻的霉斑触感异常清晰。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空气,而是从羊皮深处渗出,顺着指尖的神经,毒蛇般悄然游上他的手臂,钻入骨髓。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嘶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木门的缝隙,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那是父亲赫克托的声音,带着一种卢修斯从未听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和……预言的冰冷:
“……去找吧……去找你的虚幻宝藏吧,蠢货……”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钉子,“翻过那些该死的山……游过那片该死的海……你会找到的……我向你保证……”
卢修斯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
门外,那嘶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吐出最后一句诅咒,如同地狱深处吹来的寒风:
“……你会找到比死亡更糟的东西!”
余音在冰冷的铁匠铺里萦绕不散,与熔炉余烬最后一点暗红的光芒一起,构成了一个阴森的囚笼。
“比死亡更糟的东西……”卢修斯无声地重复着,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在一起。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膝头那片描绘着远山大海的羊皮上时,一种奇异的、近乎狂热的光芒,却在他被恐惧和煤灰覆盖的眼眸深处,猛地燃烧起来。那光芒压倒了恐惧,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悄无声息地爬起,像一道在阴影里滑行的幽灵。他没有走向那扇被反锁的、象征着父亲绝对权威的大门,而是转向铺子更深处、堆放陈旧杂物的角落。那里,在蒙尘的旧铁砧和废弃的犁头后面,一件东西半掩在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之下。
那是祖父留下的遗物。一件沉重的、样式古旧的全身铠甲。岁月和湿气在它的表面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大片大片锈蚀的暗红,如同干涸凝固的血痂,覆盖了它原本可能闪亮的金属表面。关节连接处覆盖着厚厚的、灰绿色的铜绿,头盔的面甲扭曲变形,只留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凝视着无尽的黑暗。整副铠甲散发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和泥土的混合气味,仿佛刚从一座被遗忘的古墓里拖出来。
卢修斯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拂去头盔上厚厚的蛛网和灰尘。冰冷粗糙的触感传来。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满是腐朽的气息,然后,他抓住冰冷的甲片,开始一件件,将这沉重、锈蚀、散发着墓穴气息的铠甲,往自己年轻单薄的身体上套。
冰冷的铁锈味直冲鼻腔,甲片紧贴着单薄的粗麻布衣,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僵硬的禁锢感。沉重的分量压得他肩膀生疼,膝盖微微发颤。但他不管不顾。他系紧每一根残破的皮带扣环,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当那顶布满铜绿、面甲扭曲的头盔最终沉重地压在他的头上时,眼前的世界只剩下那两道狭窄、幽暗的视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头盔内壁浓重的铁腥和尘封百年的腐朽气息,冰冷地灌入肺腑。
他像一具被古老战甲复活的亡灵,拖着沉重而锈蚀的步伐,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呻吟,走向铁匠铺的后墙。那里,一扇为了搬运重物而开凿、后来被废弃的小窗,被几块松动的石头潦草堵着。他伸出裹在冰冷铁手套里的手,开始用力地、无声地扒开那些石头。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
缝隙终于足够大了。外面,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正在缓缓退潮,天际透出第一线极淡的、冰冷的鱼肚白。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煤烟、铁锈和父亲暴怒诅咒的牢笼。熔炉的余烬只剩下几点微弱的暗红,如同濒死野兽的眼睛。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那堆被父亲撕碎、践踏的骑士小说残骸,它们已和煤灰泥土彻底混合,无法分辨。
然后,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具包裹在冰冷铁壳里的年轻身体,从那狭窄的石缝中,奋力地挤了出去。锈蚀的甲片刮擦着粗糙的石壁,发出刺耳的尖叫,在寂静的黎明前传得格外远。几片松动的铁锈被刮落下来。
外面,清冽的空气如同冰水般涌入头盔的视孔,带着露水和草叶的气息,瞬间冲淡了铁匠铺里那令人窒息的污浊。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让冰冷的铁甲紧贴着胸膛。
马厩就在不远处。那匹属于他的、年轻的白色牡马“银雾”,到了主人的异常,在朦胧的晨光中不安地踏着蹄子,喷着白色的鼻息,乌黑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这个从石缝中钻出的、移动的、散发着铁锈和疯狂气息的怪物。
卢修斯走过去,动作因铠甲的束缚而显得僵硬笨拙。他解开缰绳,笨重地试图爬上马背。沉重的盔甲让他失去了往日的敏捷,第一次尝试差点滑落。银雾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脖子。他喘息着,用尽力气,终于攀了上去,沉重的身躯压得马鞍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端坐在马背上,包裹在冰冷、锈蚀的古老铠甲里。头盔下,他那张年轻的脸庞苍白,嘴唇紧抿,只有那双眼睛,透过扭曲面甲上的视孔,燃烧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决绝和巨大憧憬的火焰。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个在黎明微光中如同巨大阴影般的铁匠铺轮廓,那个他生活了十六年、此刻却如同巨大棺椁的“家”。
他猛地一抖缰绳!
“驾!”
声音从头盔里传出,带着金属的回响和少年变声期的嘶哑,穿透了薄薄的晨雾。
白马银雾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雪白的鬃毛在晨风中如旗帜般扬起,瞬间挣脱了马厩的阴影束缚。有力的四蹄踏破沉寂,敲打着坚硬冰冷的地面,如同骤起的鼓点,载着背上那具包裹在锈蚀铁甲里的年轻躯体,向着东方,向着那片羊皮卷上描绘的、未知的远山大海,向着那悬崖顶端的方形标记,向着父亲那“比死亡更糟”的诅咒所指引的方向——
疾驰而去!
冰冷的铁甲在奔驰中相互碰撞、摩擦,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啷…哐啷…”声,如同送葬的节拍,伴随着急促清脆的马蹄声,敲碎了王国边缘黎明前最后的寂静。少年骑士的身影,在灰白的天幕下,化作一个奔向未知地狱的、移动的锈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