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修斯策马狂奔,仿佛要将父亲暴怒的咆哮和铁匠铺那令人窒息的煤烟味彻底甩在身后。初升的太阳将光芒泼洒在旷野上,青草挂着露珠,闪烁着千万点碎钻般的光芒。风第一次不是裹挟着煤灰和铁腥,而是带着泥土、青草和野花的清新气息,猛烈地灌入他头盔的视孔,冰凉而畅快,几乎让他落下泪来。他忍不住张开嘴,让这自由的风灌满胸腔,发出一声混杂着金属回响和少年激越的嘶吼,在山谷间激起微弱的、变形的回音。
白马银雾的蹄声清脆如鼓点,敲打着坚硬干燥的土地,身后扬起一道细细的烟尘。卢修斯感觉自己像一支离弦的箭,终于挣脱了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沉重的铠甲在奔驰中哐啷作响,每一次颠簸都让锈蚀的甲片摩擦着他单薄的肩膀和腰肋,带来阵阵刺痛,但这痛楚却奇异地混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他低头,看着自己覆着锈蚀铁手套的手紧握缰绳,一种虚幻的、膨胀的力量感油然而生。骑士!他就是一个真正的骑士!奔赴荣耀与宝藏的征途!
羊皮地图被他贴身藏在胸甲内侧,紧贴着滚烫的皮肤。那冰冷粗糙的触感和挥之不去的霉味,此刻都变成了甜蜜的指引。他时不时伸手隔着冰冷的铁甲按一按,仿佛能触摸到那远山大海的轮廓和悬崖顶端的方棺标记。自由!宝藏!这两个词在他胸腔里燃烧,几乎要冲破那沉重的铁壳。
然而,这初生的狂喜并未持续太久。
地势开始缓缓下沉。脚下的土地失去了坚实的触感,马蹄踏下去,不再发出清脆的回响,而是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粘滞感,每一次抬起都伴随着“噗嗤”的、吸吮般的轻响。空气里那股清新自由的气息悄然变了味。一种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如同无数腐败的根茎和动物尸体在温热潮湿中缓慢发酵,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越来越浓重,取代了青草与花香。
前方,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泥泞出现在视野尽头。那不是普通的泥沼。在正午惨淡的阳光下,这片泥沼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病态的光泽。它并非纯粹的黑或褐,而是混杂着大片大片暗沉、污浊的锈红色,如同凝固的、氧化了千百年的铁血。水面漂浮着一层油亮亮、色彩斑斓的浮沫,绿得发腻,紫得发黑,间或翻涌出几个浑浊的、冒着恶臭气泡的泥泡,“啵”地一声破裂,散发出更浓烈的腐臭。稀疏、扭曲的枯树像垂死挣扎的手臂,从粘稠的泥浆里探出,枝干上覆盖着厚厚的、灰绿色的苔藓和滑腻的菌斑,仿佛披着裹尸布。水面之下,偶尔能看到巨大的、模糊的阴影缓慢蠕动,搅动起更深的污秽,留下转瞬即逝的、令人心悸的涟漪。
这就是羊皮地图上那条纤细路径必须穿越的第一个标记——锈蚀沼泽。图画上只是一条扭曲的线,现实却是如此庞大、污秽、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实体。
银雾不安地喷着鼻息,前蹄焦躁地刨着地面,湿泥四溅。它本能地抗拒着前方的污秽之地。
卢修斯勒住缰绳,头盔下的眉头紧锁。地图的指引清晰无误,这是必经之路。他深吸一口气,那腐烂的气息几乎让他窒息。他强迫自己压下胃里的翻腾,用脚后跟轻轻磕了一下马腹:“走,银雾!穿过它!”
白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带着极度的不情愿,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那粘稠、色彩斑斓的泥泞之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马蹄深深陷入,拔起时带起大团散发着恶臭的污泥,溅在卢修斯的锈蚀腿甲上,发出“啪嗒”的轻响,留下湿滑黏腻的污迹。
沼泽的寂静令人毛骨悚然。没有鸟鸣,没有虫唱,只有马蹄陷入和拔出的粘腻声响,以及偶尔远处传来的、不知名生物的怪异低吼,如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阳光在这里似乎也变得有气无力,被浓重的水汽和瘴气过滤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蒙蒙的黄色,无力地涂抹在污浊的水面和扭曲的枯树上。
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色彩斑斓到令人眩晕的沼泽飞蛾,不知从哪片腐叶下钻出。它翼展几乎有卢修斯的手掌大小,翅膀上布满了妖艳的蓝绿色和猩红色的斑纹,边缘还带着一圈诡异的荧光黄晕。它似乎被卢修斯身上某种气息吸引,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轨迹飘忽不定,如同一个醉醺醺的梦游者。
卢修斯下意识地抬手想要驱赶。然而,就在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自己抬起的、覆盖着臂甲的小臂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上面,几片原本只是附着在甲片表面的、暗红色的锈迹,在沼泽湿气的浸润下,似乎……活了!
它们不再是死物!那些暗红的斑块如同最微小的、贪婪的活物,在湿漉漉的甲片表面极其细微地蠕动、蔓延着!边缘甚至探出一些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锈红色的细丝,如同某种霉菌的菌丝,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探伸、摇曳!
那只巨大的飞蛾,正朝着他臂甲上一块颜色最深、蠕动感最明显的锈斑飞去。
卢修斯屏住了呼吸,头盔下的眼睛因极度的惊骇而瞪大。他眼睁睁看着那只色彩妖异的飞蛾,如同被无形的蛛网捕获,轻盈地、毫无防备地落在了那块锈斑上。
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丝扑腾翅膀的迹象。
就在飞蛾细长的足接触到那片暗红锈迹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片蠕动的锈斑如同被激活的捕兽夹,猛地“沸腾”起来!无数比发丝更细的、暗红近黑的锈蚀丝线,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触手,从甲片表面激射而出!它们迅疾如电,瞬间缠绕上飞蛾的足、身体、翅膀!那妖艳的翅膀只来得及剧烈地、无声地颤动了一下,就被密密麻麻的锈蚀丝线彻底包裹、吞噬!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却又在卢修斯惊恐放大的瞳孔里被拉长得无比清晰。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那只色彩斑斓、足有手掌大的飞蛾,消失了。彻底消失了!
原地只剩下他臂甲上那块暗红的锈斑,颜色似乎更深了一分,表面蠕动的幅度也似乎更“饱足”了一些。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金属烧灼的焦糊味,证明着刚才那骇人一幕并非幻觉。
卢修斯浑身僵硬,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瞬间浇灭了所有的兴奋与憧憬。他猛地低下头,惊恐地审视着覆盖全身的、祖父留下的这副古老铠甲。
头盔、胸甲、臂甲、腿甲……在沼泽湿气的浸润下,那些无处不在的、暗红的、灰绿的锈迹和铜绿,似乎都变得更加“鲜活”起来。它们不再仅仅是岁月的痕迹,而像一层覆盖在金属上的、沉睡的、饥饿的活物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极其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集体蠕动感,在每一寸覆盖锈迹的甲片表面悄然发生!
“不……”一个颤抖的、带着金属回响的单音从头盔里逸出。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胃里翻江倒海。这哪里是骑士的荣耀象征?这分明是一件……活着的、会吞噬生命的诅咒之甲!
他想立刻脱掉它,把这身恐怖的东西扔进这污秽的沼泽!但手指却因恐惧而僵硬冰冷,扣在皮带扣环上不住地颤抖,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如同毒蛇的皮肤。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脱掉它?在这危机四伏的沼泽深处?暴露自己脆弱的身躯?他不敢!
就在这时,前方泥泞的水面下,一个巨大的、模糊的阴影猛地搅动了一下,浑浊的泥浆翻涌。紧接着,一根布满瘤节、覆盖着滑腻青苔的、树干般粗壮的触须,毫无征兆地破开水面,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裹挟着腥臭的泥浆和腐烂的水草,狠狠抽向马背上的卢修斯!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卢修斯甚至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一夹马腹,同时身体在沉重的铠甲束缚下,竭尽全力向侧面倾斜!
“嘶——!”银雾爆发出惊恐的嘶鸣,奋力向前一蹿!
轰!!!
那根巨大的触须几乎是擦着卢修斯的背甲和银雾的后臀狠狠砸落!泥浆如同炸弹般炸开,劈头盖脸地浇在人和马身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卢修斯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头盔嗡嗡作响。胯下的银雾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显然也被飞溅的泥浆和冲击波及。
“跑!银雾!快跑!”卢修斯嘶声大吼,声音因恐惧和头盔的阻隔而扭曲变形。
白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不再顾忌脚下粘稠的泥泞,疯狂地向前冲刺、跳跃!每一次马蹄落下都溅起大片的污秽,每一次腾空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泥水淋漓的甩动。那巨大的阴影在水下紧追不舍,搅动起恐怖的漩涡和浑浊的泥浪!
卢修斯只能死死抱住马颈,将身体尽可能伏低,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银雾粗重的喘息、自己狂乱的心跳,以及那水下怪物追逐搅动的、令人魂飞魄散的巨大水声!
不知亡命奔逃了多久,脚下的泥泞终于开始变得坚实,腐臭的气味也淡了一些。身后那令人心悸的水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沼泽深处令人不安的寂静里。
银雾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浑身汗水和泥浆混合,如同刚从地狱泥潭里捞出来,雪白的皮毛变成了肮脏的灰褐色,呼哧呼哧地喷着粗重的白气,四条腿都在剧烈地颤抖。
卢修斯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前方,沼泽的边缘终于显现。稀疏的树木取代了扭曲的枯枝,虽然依旧病态,但至少有了些许绿色。一条被踩踏出来的、泥泞的小径蜿蜒伸向前方一片低矮的丘陵。
他刚想松一口气,目光却凝固在路边。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靠坐在一棵半枯的歪脖子树下,仿佛早已在那里等待。
那是一个极其枯瘦的男人。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沾满泥浆和可疑污渍的破烂斗篷,兜帽低低地压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和两片干裂、毫无血色的薄唇。他身旁放着一根充当拐杖的、顶端绑着磨尖石块的粗木棍。整个人像一截被沼泽遗弃、即将彻底腐朽的烂木头,散发着一种比沼泽更浓重的、混合着绝望和麻木的死气。
就在卢修斯策马经过他身边时,那个枯槁的男人,忽然抬起了头。
兜帽的阴影下,两点微弱的光亮起。那不是眼睛应有的光芒,更像是在深井里浸泡了太久、即将熄灭的残烛。那目光穿透兜帽的阴影,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卢修斯身上——更确切地说,是钉在他那身布满蠕动锈迹的古老铠甲上!
卢修斯感到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面对沼泽怪物时更甚。他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银雾不安地踏着步子。
枯槁男人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个嘶哑、干涩、仿佛砂砾摩擦朽木的声音,如同垂死的叹息,飘了出来:
“锈…蚀…之甲…”
卢修斯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副铠甲?!
那枯槁的男人没有理会卢修斯的反应,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黏在那身锈甲上,尤其是那些在微弱光线下仿佛在呼吸般蠕动的锈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它……饿得厉害……沼泽的虫子……塞不满它的牙缝……”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卢修斯的耳朵。他头盔下的脸瞬间惨白。刚才飞蛾被吞噬的恐怖景象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这个人看见了?或者……他早就知道?!
“你……知道它?”卢修斯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金属的嗡鸣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枯槁的男人喉咙里发出一阵类似破风箱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咳嗽。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抬起一只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指向卢修斯胸甲的位置——那里,正是他贴身收藏羊皮地图的地方!
“图……”那干裂的嘴唇挤出这个字,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肯定。“……它在引你去……去吃……更大的东西……”
卢修斯如遭雷击!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这个人不仅知道铠甲,还知道地图?!
“你……你是谁?!”卢修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恐惧和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愤怒,“你怎么知道?!”
枯槁的男人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他缓缓放下手,重新将枯瘦的身体缩回那件破烂斗篷的阴影里,仿佛刚才的开口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只有那嘶哑的声音,如同最后的诅咒,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怜悯和恶毒的快意,再次飘出:
“继续走吧……穿着它……去找吧……”他停顿了一下,那两点残烛般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卢修斯全身的锈甲,声音陡然变得如同九幽寒风,冰冷刺骨:
“……你终究会找到……那‘比死亡更糟的东西’……”
“比死亡更糟的东西”!
父亲在铁匠铺门外嘶吼的诅咒,此刻竟从这个陌生、枯槁、如同沼泽幽灵般的旅人口中,用同样冰冷绝望的语气,再次复述出来!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了卢修斯!
他浑身剧震,几乎要从马背上跌落!头盔下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收缩成针尖!
等他猛地回过神,再看向那棵枯树时,树下已空空如也。
只有泥泞的地面上,留着几个模糊的、似乎是赤足踩出的脚印痕迹,指向沼泽深处,很快就被浑浊的水渍淹没。
仿佛那个枯槁的旅人从未存在过,又或者他本身就是这片诅咒之地的一个幻影,一个专门为卢修斯传递噩耗的幽灵。
卢修斯僵在马背上,冷汗浸透了内衬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又被外面冰冷的铁甲包裹,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低头,看着自己覆满蠕动锈迹的臂甲,看着胸甲下那藏着羊皮地图的位置。沼泽的腐臭似乎渗透进了骨髓,而旅人那句“它饿得厉害”和“比死亡更糟的东西”,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比死亡更糟的东西……”他无声地重复着,头盔下的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几乎将他压垮。
然而,就在这恐惧的深渊边缘,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抬起了头——愤怒!一种被欺骗、被诅咒、被推向未知深渊的狂怒!
凭什么?!
凭什么父亲要诅咒他?!凭什么这该死的铠甲要吞噬生命?!凭什么一个沼泽里的幽灵也要用同样的话来恐吓他?!凭什么他不能拥有宝藏、自由和荣耀?!
那悬崖顶端的方棺标记,此刻不再是单纯的宝藏象征,更变成了一种执拗的、充满恨意的证明!他要到达那里!他要打开它!他要向父亲、向这该死的铠甲、向所有诅咒他的人证明!他找到的,绝不是比死亡更糟的东西!他要找到足以洗刷一切屈辱和恐惧的辉煌!
这股突然爆发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愤怒,暂时压倒了恐惧。它像一股滚烫的岩浆,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烧灼着他年轻的心脏。
“走!”他猛地一抖缰绳,声音嘶哑而狂躁,带着金属的咆哮,“银雾!我们走!”
白马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一跳,但随即顺从地迈开脚步,沿着泥泞的小径,向着低矮的丘陵方向走去。步伐不再轻快,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被无形之物拖拽的疲惫。
卢修斯挺直了腰背,坐在马鞍上,锈蚀的头盔重新昂起,望向丘陵之后。夕阳的余晖将丘陵的轮廓染成一片病态的血红,如同巨大的伤口。远处,在丘陵的尽头,似乎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低矮房屋的轮廓,像匍匐在血色大地上的黑色甲虫。
一个破败的、地图上标注为“黑荆棘”的小镇剪影,在血色暮霭中显现。
他穿着那身蠕动的、吞噬过生命的诅咒之甲,带着满腔被恐惧点燃的狂怒,和一张指向腐烂真相的地图,踏入了这片被夕阳染血的、未知的土地。旅人的预言和父亲的诅咒,如同附骨之疽,缠绕着他每一次沉重的心跳。
而在他看不见的臂甲深处,那吞噬了飞蛾的暗红锈斑,在夕阳的血色映照下,似乎又悄然向外蔓延了一丝。一丝极其细微的、满足般的蠕动,在甲片深处传递开来。
真正的旅途,或者说,真正的诅咒,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