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1923年。
这年份听起来就透着一股子陈年霉味儿,像老樟木箱子底压着的、忘了多少年没晒过的棉絮。空气黏糊糊的,饱含着湘江蒸腾上来的水汽、街巷里飘着的油烟、还有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人畜粪便的浓烈“芬芳”。这味道霸道得很,活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着人的鼻子,使劲往那腌臜的泥地里按。
时笙,我们来自星穹列车、隶属巡猎命途的无名客,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五体投地地栽在一片滑腻、温热、散发着浓郁“有机肥”气息的软泥里。
“呕……” 生理性的恶心让她胃袋猛烈抽搐,酸水直冲喉咙。她猛地抬头,冰蓝色的眼眸里还残留着空间剧烈撕扯后的眩晕光斑,以及……一种被宇宙级恶作剧狠狠戏耍了的茫然。
上一刻的记忆碎片还在脑子里高速旋转:黑塔空间站那间堆满稀奇古怪仪器的实验室,巨大的模拟宇宙发生器像个喝醉的陀螺嗡嗡乱转,能量读数一路飙红,刺耳的警报声能把人耳膜撕破。她,时笙,伟大的开拓者(自封的),勇敢的无名客,大概、可能、也许……是在尝试帮那个嘴毒又任性的天才俱乐部成员黑塔,调试某个据说能观测星神碎片的“小玩意儿”。具体操作?呃……她依稀记得自己看到一根暴露在外、闪烁着诱人蓝光的能量导管接口有点歪,本着列车上三月七教导的“看到歪了的东西就要扶正”的良好习惯,她伸出了手……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只有一片刺眼欲盲的白光,空间像块破布般被撕开,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把她像丢垃圾一样吸了进去。天旋地转,五脏六腑挤成一团,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疯狂闪烁。再然后……就是这了。这该死的、臭气熏天的、黏糊糊的粪坑!
“黑——塔——!” 时笙从泥泞里拔出糊满污秽的手,狠狠一拳砸在同样糊满污秽的“地面”上,发出“噗叽”一声闷响,溅起几朵浑浊的“泥花”。愤怒的咆哮刚冲出喉咙,立刻被一股更加汹涌的恶臭灌了回去,呛得她猛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横流。“咳咳咳……你等着!等老娘回去……呕……非得把你那些破人偶……拆了当柴火烧!咳咳……”
巡猎的力量在她体内本能地奔涌,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污秽。一丝丝肉眼可见的寒气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开来,接触到的温热污物表面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臭气似乎被这低温冻得凝固了一瞬。但这微弱的冰力如同杯水车薪,瞬间就被周围庞大的、温热的、不断散发着生命活动废料的“有机环境”吞噬殆尽。
“见鬼……” 时笙绝望地低咒。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脚下是半凝固状的淤泥,滑溜得像抹了油。每一次发力,双脚都深深地陷进去,拔出来时带起一连串“咕噜咕噜”的腐败气泡,释放出更加浓郁、更加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抬起头,视线越过粪坑边缘湿滑的青苔和污迹斑斑的土墙。坑外,是完全陌生的景象。低矮、破败的泥砖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屋顶覆盖着深色的、被雨水和岁月浸透的茅草或残破的瓦片。狭窄的土路泥泞不堪,深深的车辙印里积着浑浊的泥水。几头瘦骨嶙峋的猪哼哼唧唧地在路边拱食,对坑里的“天外来客”毫无兴趣。远处,隐约可见一道蜿蜒的、浑浊的黄色水带,那大概就是湘江。更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在潮湿的雾气中沉浮,几缕灰黑的烟柱懒洋洋地升上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她试图辨认方向时,一阵清越悠扬、带着独特韵律的咿呀声,穿透了城西的嘈杂与污浊的空气,从更远的东方隐隐传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那声音极有穿透力,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婉转与哀愁,即便隔得极远,依旧能感受到其中的功力。
几个扛着扁担、汗流浃背的挑夫正好从坑边路过,听到这声音,纷纷停下脚步,抹了把脸上的汗,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脸上带着敬畏和惋惜。
“听!红府的二爷又在练《游园惊梦》了……”一个年长些的挑夫叹口气,“这嗓子,这身段,整个长沙城找不出第二个!可惜啊,唱得再好也救不了夫人……”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赶紧扯了他一把,压低声音:“嘘!莫议论贵人!佛爷都请不动洋大夫,咱平头百姓操什么心……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赶紧走吧!”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忌惮。
红府?二爷?夫人?洋大夫?佛爷?时笙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她顺着挑夫们的目光,努力朝东方望去。
越过低矮破败的城西棚户区,在更远处晨雾缭绕的地方,一片规模宏大、气势不凡的青瓦院落群若隐若现。飞檐斗拱,层叠错落,朱红色的高墙在雾霭中划出一道鲜明的界线,将那片区域与城西的泥泞、煤烟和粪臭彻底隔绝开来,俨然是两个世界。
“贵人……” 时笙喃喃自语,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污秽和脚下散发着“有机芬芳”的泥地。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她。开拓的命途在这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的地方能顶个屁用?巡猎的力量难道用来追野猪吗?而人家“贵人”,在深宅大院里吊嗓子唱戏?
恐慌只持续了不到三秒,就被一个更现实、更迫在眉睫的问题取代了——饿。
剧烈的空间穿梭和这一番挣扎,早已榨干了她体内最后一点能量。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绞,发出清晰的、空虚的鸣叫。
“民以食为天……古人诚不我欺……” 时笙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坑外那几头拱食的猪,眼神里闪过一丝危险的衡量,“……不行不行,帕姆会哭的,而且……看起来不太卫生。”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压下那点不切实际的想法。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有机质富集区”!
她深吸一口气——当然,立刻后悔了——调动起巡猎命途赋予她的、远超常人的身体协调性与力量核心。冰寒的气息再次在四肢百骸流转,不是为了冻结,而是为了精准地控制每一块肌肉的发力。她看准坑壁上一处相对干燥、有凸起可供借力的地方,身体猛地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双脚在滑腻的淤泥里狠狠一蹬!
“起!”
身体骤然拔升!动作迅捷得带起一道残影。沾满污物的鞋底险之又险地在一块凸起的硬土疙瘩上借到一点力,双手如鹰爪般探出,死死扣住坑沿湿滑的泥土和几根坚韧的杂草。手臂肌肉贲张,腰腹核心爆发力量,一个干净利落的引体向上,整个身体终于脱离了那噩梦般的温床,狼狈不堪地滚到了相对“干净”的土路上。
“呼……呼……” 她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黑塔的诅咒在心中交替翻涌。身上那件星穹列车统一制式的、原本颇具未来科技感的灰色制服,此刻彻底沦为了一块浸透恶臭、糊满黄黑污渍的破布,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又冰凉。
“这开局……也太有‘味道’了……” 她苦中作乐地自嘲了一句,挣扎着爬起来,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泥脚印。
* * *
接下来的三天,时笙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文钱难倒开拓者”。
离开了那个“有机质富集区”,并不意味着就融入了这个1923年的长沙城。她像一滴格格不入的油,漂浮在这片浑浊、躁动、充满烟火气与生存挣扎的水面上。
语言是第一关。星穹列车通行的寰宇语在这里是鸟语。长沙本地的方言,腔调古怪,语速又快,夹杂着大量她闻所未闻的俚语和切口。最初两天,她像个聋哑人,只能靠比划和观察别人表情来艰难交流。买一个最粗糙、能砸死狗的窝窝头,都让她在摊主狐疑的目光和周围人窃窃私语中手脚冒汗,急得差点当场表演个“巡猎之力冻窝头”。
“饿……吃的……这个……” 她指着黄澄澄的窝窝头,努力挤出笑容,发音古怪。
摊主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头,叼着旱烟杆,眯着眼打量她身上那件虽然脏污但样式古怪、料子奇特的“衣服”,又看看她沾满泥污却依旧看得出轮廓姣好的脸,吐出一个烟圈:“两文钱一个。”
时笙茫然地眨眨眼。钱?她浑身上下,除了这件快成破布的制服,就只有……
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暗袋。这是空间折叠技术的小应用,里面通常放着些小玩意儿。手指触到几个冰冷的、光滑的金属物体。她心中一喜,掏了出来。
那是几个小巧的、银白色金属外壳的玩意儿,表面光滑如镜,一端有个小小的凸起按钮。这是星穹列车上的“便携式高能点火器”,俗称星际打火机。轻轻一按,能瞬间喷射出稳定的、温度极高的蓝色等离子火焰,点个篝火或者焊接个小零件不在话下。
她满怀希望地递过去一个:“这个……换吃的?”
老头狐疑地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还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敲了敲,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他试着按了一下那个按钮。
“嗤——!”
一道炽亮、稳定、发出轻微高频嗡鸣的蓝色火苗猛地窜出!足足有半尺长!火苗温度极高,周围的空气瞬间扭曲!
“哎哟我的娘!” 老头吓得魂飞魄散,手一哆嗦,差点把这“妖物”扔出去。周围几个看热闹的闲汉也惊呼着后退一步,眼神瞬间从好奇变成了惊惧和排斥。
“这……这是甚妖法?!” 老头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时笙,慌忙把那打火机丢回给她,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烙铁。“走走走!不换!妖里妖气的东西!晦气!”
时笙拿着被丢回来的打火机,看着摊主惊恐戒备的眼神和周围人指指点点的低语,冰蓝色的眸子里充满了错愕和……委屈。她只是想换个窝头!这玩意儿在空间站点个焊都嫌火力不够猛,怎么到这儿就成“妖法”了?
最终,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开拓者,凭借着巡猎命途赋予的远超常人的力气和……一点点的“物理说服”(比如单手轻松提起旁边一个装满脏水、少说百来斤的破木桶,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将其挪开),才勉强让摊主脸色发白地塞给她一个最小的、有点发硬的窝窝头,还挥着手像赶瘟神一样让她赶紧走。
“科技代差……文化壁垒……” 时笙蹲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角落,一边狼吞虎咽地啃着那又干又��的窝窝头,噎得直翻白眼,一边在心里默默流泪总结,“……这日子没法过了。”
填饱肚子(勉强算是)后,生存压力转向了“住”。露宿街头?巡猎的体质倒是不怕普通风寒,但作为一个在星穹列车上习惯了干净整洁(虽然偶尔被三月七弄得乱糟糟)的现代(未来?)人,精神和嗅觉都无法接受。
她开始在那些迷宫般曲折、狭窄、阴暗的巷弄里穿行。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隔夜饭菜、劣质脂粉和某种陈年霉变的混合气味。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泥坯和碎稻草。衣衫褴褛的孩童在污水坑边追逐打闹,眼神麻木或狡黠的成年人倚在门框上,用各种含义不明的目光打量着她这个衣着古怪、形容狼狈的“外来户”。
“租房?” 一个干瘦、眼神闪烁的中年男人听了她的比划(主要是做出睡觉的手势和模仿房子的形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有有有!便宜!清净!风水好!包你满意!”
他带着时笙七拐八绕,来到城西一片更加破败的区域。周围的房屋愈发低矮歪斜,人烟也稀少了许多。最终停在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前。院墙塌了一半,露出里面同样破败的两间瓦房。院中杂草丛生,一口枯井黑洞洞的。最诡异的是,院门上方,赫然贴着一张褪色发黄、画着扭曲朱砂符号的……符纸?风一吹,符纸哗啦啦作响,透着一股子阴森。
“喏,就这儿了!独门独院!宽敞!” 房东搓着手,眼神飘忽,“一个月……呃,看你外地来的不容易,就收你一块大洋!够意思吧?”
时笙没说话。巡猎的感知远比常人敏锐。她站在院门口,就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不是天气的冷,而是一种……阴郁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冷。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腥气。她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视线扫过那枯井,扫过残破的窗棂,最后落在那张破旧的符纸上。
“这里……死过人?” 她用这几天刚学、还磕磕巴巴的本地话问。
房东脸色瞬间一变,强笑道:“哎哟姑娘!瞧你说的!这年头,哪片瓦下没死过人?都是穷苦人家,命贱!饿死的、病死的……不稀奇!这房子就是空了久了点,有点潮气,收拾收拾就好了!一块大洋!不能再少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急于脱手的迫切。
一块大洋?时笙掂量了一下自己仅有的“财产”——那几个星际打火机。她刚在码头扛了一天的大包,累得像条死狗,才挣了可怜的三毛钱(铜元)。一块大洋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但那股阴冷的气息……还有房东闪烁的眼神……都说明这房子有问题。很大的问题。
“闹鬼?” 她盯着房东的眼睛,直接点破,发音依旧生硬,但眼神锐利。
房东被这直白的“鬼”字噎了一下,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这个……咳……都是些没见识的愚民瞎传!自己吓自己!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都是心里有鬼!姑娘你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
“五毛。” 时笙打断他,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五的手势,语气不容置疑,“一个月。爱租不租。” 她身上巡猎的冷冽气息不自觉地散发出来,周围的空气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度。
房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和冰冷的眼神慑得一哆嗦,又看看这鬼气森森、根本租不出去的破房子,咬了咬牙:“行!行行行!算你狠!五毛就五毛!先交钱!” 他伸出手,生怕时笙反悔。
时笙摸出自己扛大包挣来的、还带着汗味的铜元,数出五毛(五十个铜元),拍在房东手里。那冰凉的触感和时笙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让房东捏着钱,像捏着烫手山芋,匆匆丢下一句“钥匙在门框上”就头也不回地跑了,仿佛背后真有鬼追。
时笙站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环顾四周的破败与荒凉。枯井像一只沉默的独眼,符纸在风中无力地飘摇。那股阴冷的、带着腐朽腥气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瞬间驱散了那点不适感。巡猎的力量在体内悄然流转,淡淡的冰雾在她指尖萦绕了一下,随即散去。
“鬼?”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挑衅的弧度,对着空无一人的破屋和枯井,用字正腔圆的寰宇语清晰地说道,“巧了。我这人,命硬。专克魑魅魍魉。”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
她抬脚,毫不犹豫地走向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屋门。
当晚,时笙蜷在三条腿(垫着砖)的破板床上,啃着又干又硬的窝窝头。凶宅特有的阴冷气息并未让她不适,巡猎的体质足以抵御。倒是外面巷子里传来的喧哗,吸引了她的注意。
几个醉醺醺的声音在巷口嚷嚷,舌头都大了:
“……听……听说没?红府……贴告示了!赏……赏五十块现大洋!求名医!谁要是能治好二爷夫人的痨病……嘿嘿,发……发大财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更响亮的嗤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嘲讽:“做……做梦吧你!长沙城的大夫,从城南排到城北,早踏破红府的门槛了!连……连洋人的盘尼西林都试了!管屁用?丫头夫人……咳得更凶了!我看啊……悬!”
“唉……红颜薄命啊……二爷那么好的人……”
“好人有屁用?阎王要收人……皇帝老子也拦不住……喝酒喝酒!”
醉汉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巷子重归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打更的梆子声。
黑暗中,时笙冰蓝色的瞳孔微微闪烁。五十块大洋?这数字在她脑海里自动换算成了一座金灿灿的窝头山!够她啃到天荒地老了!巡猎的冰能冻粽子(她猜的),能冻野猪(也许),能冻窝头(这个行),可冻肺痨?她摸了摸自己冰凉的指尖,感觉这买卖难度系数有点超标。
“治病……得先搞钱。” 她咽下最后一口干涩的窝头,做出了这个朴素而现实的结论。肚子依旧空空,但一个大胆(或者说,非常时笙风格)的计划雏形,伴随着对五十块大洋的无限憧憬,在她脑子里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