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遇

暑气未消，但风中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湘江的微凉湿意。城东红府的飞檐斗拱在晨光中沉默，朱红的高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府内弥漫的、经年不散的淡淡药香。

丫头居住的院落里，气氛宁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雕花木窗半开着，晨风卷着庭院里竹叶的清新气息吹入，稍稍冲淡了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带着苦味的药气。

丫头穿着一身素色的家常旗袍，坐在铺了软垫的藤椅上，身形依旧纤细，但尚不至于形销骨立。只是脸色透着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她正低头，专注地绣着一方帕子上的缠枝莲纹样，指尖的动作轻而稳。偶尔，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会打断她的动作。她用手帕掩住口，肩膀微微耸动几下，咳声短促而沉闷，带着胸腔深处的嗡鸣，不像撕心裂肺，更像一种缠绵的、磨人的隐痛。咳过之后，她会轻轻喘息片刻，苍白的脸颊因用力泛起一点不健康的红晕，眼神里掠过一丝疲惫和无奈。

“咳咳……”又是一阵低咳。

一直守在一旁的二月红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盏。他穿着月白色的杭绸长衫，身姿挺拔，俊雅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憔悴，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如同笼在远山上的薄雾，清晰可见。他快步走到丫头身边，动作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绣绷，温声道：“歇会儿吧，不急在这一时。” 声音低沉柔和，带着安抚的意味。他拿起旁边温着的参茶，试了试温度，小心地递到丫头唇边。

丫头顺从地啜饮了一小口，对他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没事的，二爷。老毛病了，咳几声不妨事。” 她顿了顿，看着二月红眼底的忧色，声音放得更轻，“倒是你，别总守着我，该忙正事就去忙。府里上下都指望着你呢。”

二月红没接话，只是用指腹轻轻拭去她唇边一点水渍，动作温柔至极。他目光落在丫头脸上，专注地观察着她的气色，像是在确认什么。“不急。今日没什么要紧事。” 他轻描淡写地将府务推开，视线落在旁边矮几上一个精致的白瓷痰盂上。那里面盛着清水，水底沉着几缕极淡、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粘液，是丫头刚才咳出的。

虽然丫头说得轻松，但二月红深知这“老毛病”的凶险。它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所爱之人的生机。每一次压抑的咳嗽，每一次疲惫的喘息，都像细针扎在他心上。他遍请名医，尝试各种方子，昂贵的药材流水般送进府里，却也只能勉强维持，延缓那终将到来的结局。这种缓慢的、看得见的失去，比突如其来的剧痛更令人煎熬。他眼底深处那份沉重和焦虑，如同深潭之水，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

丫头似乎想说什么，喉间又是一阵痒意涌上，她忙用手帕捂住嘴，发出一阵更急促些的低咳。这一次，痰意明显了些。

二月红立刻将白瓷痰盂端到她面前。丫头俯身，对着盂口咳了几声，吐出一小口略带浑浊、夹杂着淡黄色痰涎的唾沫。

“好了……舒服些了。” 丫头微微喘息，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二月红看着她略显疲惫的侧脸，握着痰盂的手紧了紧。他不动声色地将痰盂放回矮几，温声道：“我让厨房给你熬点冰糖燕窝润润喉。”

丫头点点头，重新拿起绣绷，指尖却有些无力。二月红示意旁边的丫鬟仔细伺候着，自己则端起那个白瓷痰盂，转身走出了房间。他需要透口气，那口痰，那痰盂里承载的、象征着病魔存在的污秽，都让他心口发闷。

* * *

红府后角门附近，那条专门倾倒药渣和污水的沟渠旁。

阿贵端着那个白瓷痰盂，小心翼翼地走来。作为负责丫头院子粗使杂役的小厮，清理痰盂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清晨的空气微凉，带着沟渠特有的腐水气味。阿贵走到沟渠边，正准备将盂中的污物倾倒下去，动作却猛地一顿！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痰盂里那点刚刚咳出的、混在清水中略显浑浊的淡黄色痰涎！

在那粘稠的液体中央，极其突兀地悬浮着几粒……米粒大小、近乎透明的晶体！它们棱角分明，晶莹剔透，在清晨熹微的光线下，折射出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冷光！与周围温热的、带着病气的污物形成了冰火两重天般的诡异对比！

阿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瞬间想起了昨天傍晚在城西垃圾巷口，那个“仙姑”身边萦绕的寒气和她藤篮里绿莹莹、冒着白气的冰棍！还有那霸道无比的清凉味道！

这……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夫人的痰盂里？！难道是……昨夜自己失手掉进去的？可……可它竟然没化？！在这温热的秽物里待了一夜？！

一股寒意混合着莫名的恐惧瞬间从脚底板窜上阿贵的头顶！他手一抖，差点把整个痰盂扔进沟里！他慌忙稳住心神，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他不敢再倒了！这玩意儿太邪门了！万一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或者跟夫人的病有关？阿贵越想越怕，也顾不上规矩了，手忙脚乱地抱着那个装着“冰晶痰盂”的白瓷小盂，转身就往府里跑，只想赶紧把这烫手山芋交给管事处理掉！

* * *

红府偏厅。

二月红刚交代完厨房准备燕窝，正打算回丫头院子，就见管事老刘一脸凝重地快步走来，身后跟着脸色煞白、抱着痰盂瑟瑟发抖的阿贵。

“二爷，”老刘压低声音，神色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阿贵清理痰盂时……发现了点……怪东西。”

二月红眉头微蹙，目光落在阿贵怀里紧抱着的白瓷痰盂上：“何事惊慌？”

阿贵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发颤：“二……二爷！小……小的该死！小的今早去倒痰盂，发……发现里面……里面有冰！没化的冰！”

“冰？”二月红眼神一凝，声音沉了下来。这酷暑时节，痰盂里怎么可能有未化的冰？他走上前，示意阿贵将痰盂放在旁边的花梨木小几上。

老刘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只见盂底清水中，那几粒细小的、近乎透明的冰晶静静躺在淡黄色的痰涎旁，散发着幽幽冷光。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冽的寒气，从盂口逸散出来，与偏厅里沉静的檀香格格不入。

二月红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俯身仔细看去。那冰晶的质地……纯净得惊人，绝非寻常冰块融化残留之物！更诡异的是，在这闷热的清晨，它们竟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他伸出手指，指尖尚未触碰到冰晶，一股清晰的寒意便已传来。他迅速收回手，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扫向跪在地上的阿贵：“说！怎么回事？此物从何而来？”

阿贵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小的……小的不知道啊二爷！昨夜小的按规矩清理痰盂时，里面还……还是干净的！今早端出来就……就这样了！小的真的什么也没做！小的对天发誓！” 他语无伦次，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就……就是昨天傍晚，小的去倒药渣……闻到一股特别清凉的味道，好像……好像是从城西那边传过来的……听人说，那边有个卖‘神仙快乐冰’的怪女人，她的东西就……就冒寒气……”

“神仙……快乐冰？” 二月红缓缓直起身，重复着这个荒诞不经的词，眼神却越发深邃。城西？怪女人？冒寒气的冰？出现在丫头痰盂里的诡异冰晶？

一股强烈的不安和疑云瞬间笼罩了他。这绝非巧合！任何一丝可能影响到丫头安危的异常，都必须彻查清楚！

“老刘，”二月红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立刻去查！城西那个卖冰的女人，姓甚名谁，什么来历，落脚何处，一点一滴，给我查清楚！”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几粒诡异的冰晶上，眼神锐利如鹰隼，“还有此物……仔细收好，莫要再让任何人触碰！”

“是！二爷！” 老刘躬身领命，神色凝重。

“阿贵，”二月红的目光转向跪着的小厮，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压力，“此事，管好你的嘴。若在外面听到半点风声……” 未尽之意，让阿贵浑身一哆嗦，连连磕头保证。

二月红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偏厅里只剩下他一人。他站在花梨木小几旁，凝视着痰盂里那几粒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冰晶，俊雅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霾。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悬在痰盂上方，感受着那股奇特的寒意，眼神晦暗不明，陷入了沉思。

* * *

城西，一条相对宽阔些的街道。

时笙正举着她那面“神仙快乐冰”的破布幡子，对着几个围观的苦力极力推销：

“……看见没？这位兄弟昨天吃了我的冰，今天扛大包一个顶俩！脸不红气不喘！为啥？神仙快乐冰，提神醒脑，补充元气！三文钱买不了吃亏……”

被她指着的苦力挠着头憨笑，虽然觉得这“仙姑”吹得有点玄乎，但那冰棍确实够劲儿，凉快也是真的。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围观的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道。

只见一小队穿着笔挺灰色军装、打着绑腿、背着长枪的士兵，在一位年轻军官的带领下，正沿着街道进行例行巡逻。为首的青年军官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眼神锐利而沉稳，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干练。

张日山目光如电，扫过街道两旁。当他的视线掠过时笙那造型奇特的幡子、冒着寒气的包袱和绿油油的冰棍时，脚步微微一顿，英挺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城西何时多了这么个……怪异的摊贩？“神仙快乐冰”？还提神醒脑补充元气？这宣传词，听着就一股江湖骗子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地朝旁边一名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会意，立刻上前一步，对着时笙，声音洪亮而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喂！卖冰的！你，过来！长官问话！”

时笙正吹得起劲，被打断后有些不爽地扭头。看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和为首那个气势不凡的年轻军官，冰蓝色的眸子眨了眨，倒也没露怯。她扛着幡子，大大咧咧地走过去：“长官？啥事？买冰吗？提神醒脑，三文一根，量大从优！”

张日山看着她那身脏兮兮但样式古怪的衣服，还有那口带着浓重外地口音、却理直气壮的回答，眼底的审视意味更浓了。他并未理会她的推销，声音清朗而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压迫感：“姓名？籍贯？何时来长沙？在此售卖何物？可有行商许可？”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条理清晰，直指核心。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紧锁定在时笙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城西鱼龙混杂，任何可疑人物都必须盘查清楚，尤其是这种……卖的东西还透着邪乎劲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