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沉重地涂抹在荒野驿站简陋的厢房上。虫鸣微弱,更显死寂。屋内唯一的光源是桌上摇曳的油灯,将趴着打盹的小翠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墙壁上。
安云初躺在内侧床铺,呼吸均匀。白日赶路的疲惫让她沉入梦乡。月光吝啬地从窗缝挤入,在她脸上投下一条朦胧光带。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头和劣质灯油混合的沉闷气味。
驿站另一侧稍好的厢房内,气氛也带着赶路后的倦怠。安云初的队伍——神情冷峻的暗卫卫殊正抱臂斜倚门框,警惕地留意着走廊动静;沈靖川则坐在桌边,看似擦拭着自己的佩刀,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安云初她们房间的方向,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小翠之前就是在伺候安云初歇下后,才回到这边稍作休息。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死寂放大的异响从安云初和小翠所在房间的门闩传来。
门轴无声转动,一道紧束的玄色身影,如同墨汁流淌,悄无声息地滑入。脸上覆盖着一张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黑铁面具,在昏黄油灯下泛着哑光的、不祥的幽暗。非男非女的气质,腰间利落——正是皇后萧囡月的暗刃,听澜。
冰冷的目光瞬间锁定趴着的小翠。没有半分迟疑,淬毒的乌金短匕滑入听澜掌中,寒芒微闪。身影如鬼魅欺近,匕首带着撕裂空气的微响,直刺小翠后心!
千钧一发!
“唔!”小翠恰好无意识翻身。致命一击“嗤啦”一声,狠狠扎进她右肩胛!
剧痛炸开!小翠惨叫惊醒,巨大的恐惧和疼痛让她如筛糠般抖着滑倒在地,鲜血迅速在身下洇开暗红。
听澜眼神毫无波动,甚至未看小翠一眼。冰冷视线如毒蛇,瞬间转向里间床铺,牢牢钉在沉睡的安云初身上。血珠自刃口滴落,“嗒”一声轻响,敲碎寂静。
一步踏出,残影未消,听澜已无声立定安云初床头。死亡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淬毒短匕高高举起,刃尖直指月光下那纤细脆弱的脖颈!杀气冻结空气!
匕首无声刺落!
距离颈侧皮肤不足三寸!
异变陡生!
安云初枕边,那枚随手搁置、温润不起眼的玉佩,骤然爆发出强烈无匹的幽蓝光芒!光芒凛冽威严,如深海寒流瞬间爆发,充盈整个空间!
蓝光如实质屏障,狠狠撞上匕首!
“嗡——!”
低沉嗡鸣炸开!油灯火苗疯狂跳动!沛然巨力沿匕刃传来,听澜手腕剧震,整条手臂瞬间麻痹!
“当啷!”乌金短匕脱手飞出,砸在墙角!
听澜闷哼踉跄后退,面具后青面獠牙的孔洞中,眼神第一次剧烈波动,惊骇难以置信!那幽蓝光芒,竟让他感到血脉深处的剧烈悸动与恐慌!
蓝光爆发瞬间,安云初猛地睁眼!
幽蓝光芒映照下,那双眼眸呈现出冰川核心般的深邃冰蓝!穿透人心!沉睡慵懒尽褪,她如弓绷紧,右手闪电般探向枕下——精钢短剑!
听澜对上那双冰蓝风暴之眼,再被玉佩幽光笼罩,心神如遭重锤!他顾不上匕首,喉间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猛地后撤撞翻椅子,仓皇撞开房门,瞬间融入门外黑暗,消失无踪。
“谁?!”安云初厉喝,短剑已然出鞘,寒光映着紧绷的脸。她迅捷翻身下床,赤足踩地,冰蓝瞳孔锐利如刀,扫视门口残存波动的黑暗。
“小姐!呜……”小翠微弱痛苦的呻吟打破死寂。
安云初心头一紧,循声望去。小翠蜷缩墙角,脸色惨白,右肩衣物被血浸透大片,刺鼻血腥弥漫。
“小翠!”安云初抢到她身边蹲下,迅速查看伤口。伤口深,边缘泛乌青,明显淬毒。她眉头紧锁,撕下中衣下摆,麻利而轻柔地紧急包扎止血。“忍着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冰蓝眼眸满是担忧与愤怒,“看清了?”
小翠疼得牙齿打颤,冷汗浸鬓,虚弱摇头:“…太快…只…只看到青面獠牙的面具…好冷…”声音断续,充满恐惧。
巨大的动静早已惊动了隔壁的卫殊和沈靖川。几乎在安云初厉喝的同时,房门就被猛地撞开!卫殊手持短刃率先冲入,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瞬间锁定地上的小翠和持剑戒备的安云初。沈靖川紧随其后,看到小翠肩头的血和惨白的脸,瞳孔骤缩,立刻抢步上前。
“怎么回事?!”卫殊声音干脆直接,带着暗阁特有的冷硬,目光锐利地扫过翻倒的椅子和墙角那柄可疑的匕首。
“有刺客!”安云初言简意赅,手上包扎动作不停,“听澜,青面獠牙面具。”
沈靖川蹲在小翠身边,想帮忙又有些无措,看到那狰狞的伤口,脸色难看至极,低吼道:“该死!”
卫殊立刻闪身到门口和窗边,仔细检查是否有残留的痕迹或埋伏,动作干净利落。
就在此时,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轻微却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几声极有规律的、带着韵律的轻叩。
笃,笃笃。
房间内瞬间安静下来,刚刚经历刺杀的紧张气氛还未散去。卫殊立刻闪身到门侧,短刃横于胸前,眼神警惕。沈靖川也下意识挡在了小翠身前。
安云初冰蓝的眸子瞥了一眼门口,沉声道:“谁?”
“是我,齐述。”一个温和平静、如同山涧清泉般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安云初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警惕未消。她示意卫殊和沈靖川戒备,自己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才缓缓拉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素雅月白色宫装长裙的女子。齐述倒是嫌少有这样的打扮。
她身后几步外,站着两名气息沉稳、目不斜视的随从,显然是她的人马。
“姨母?”安云初侧身让她进来。卫殊锐利的目光在齐述和她随从身上扫过,才微微让开位置。
齐述踏入房内,目光平静地扫过狼藉的现场——翻倒的椅子、墙角染血的匕首、地上未干的血迹、受伤的小翠,以及严阵以待的卫殊和沈靖川。她的眼神如同无波的古井,没有一丝惊讶或波动。
“看来我来迟一步。”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一股凉意。她从宽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瓷药瓶,递给安云初,“止血散,给她用上。放心。”
安云初接过药瓶,没有道谢,只是深深看了齐述一眼。她转身将药瓶递给沈靖川:“给小翠用上。”沈靖川立刻接过,小心地处理小翠的伤口。
齐述的目光落在安云初紧握的左手上,那里露出玉佩的一角。“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移开视线。她走到房间中央那张唯一还算完好的小桌旁,姿态优雅地坐下。
安云初安置好小翠,示意卫殊和沈靖川也稍安勿躁,自己走到桌边,在齐述对面坐下,将短剑放在手边。油灯的火苗跳动,映照着两张同样沉静却心思各异的脸。
“姨母深夜前来,必有要事?”安云初开门见山,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齐述。直觉告诉她,齐述带来的消息,恐怕比刚才的刺杀更加沉重。
齐述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垂下眼帘,遮住了所有情绪。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油灯的灯芯。火苗“噼啪”轻响一声。
“徐来,卫尧。”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冷的玉石投入死水,“死了。”
安云初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中。桌下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掐掌心。卫殊抱着臂膀的手指也骤然收紧,眼神锐利如刀地射向齐述。沈靖川处理伤口的手也停顿了一下,惊愕地抬头。
“怎么死的?”安云初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压抑的嘶哑。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风暴无声酝酿。
齐述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安云初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中毒。‘寸心绝’。”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是在押送他们前往齐家军营的路上发作的。发现时,人已经凉透了。”
安云初的呼吸骤然一窒。寸心绝!她当然知道这毒!无色无味,混在饮食中极难察觉。中毒者初时毫无异状,一旦发作,心脉寸断,绝无生机。发作时间…正是他们离开金陵后,预计抵达齐家军营的前夕!这毒,指向性太强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头顶。
“许知微呢?”安云初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个名字。声音带着被逼到悬崖边的颤音。许知微,太医院院使,皇后隐秘的情人,也是这世上唯一可能配制出“寸心绝”解药的人!他是最后的希望!
齐述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牵动了一下。她看着安云初那双因愤怒和急迫而显得更加幽深的冰蓝眼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死了。”
这两个字,像两把沉重的冰锤,狠狠砸在安云初的心上,也让卫殊的眉头紧紧锁死。
“就在我们的人找到他时已经断气了,”齐述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火上。
“皇后最后的路,断了。”齐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尘埃落定的冰冷重量,“许知微一死,这世间,再无‘寸心绝’的解方。”
安云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徐来和卫尧僵硬冰冷的脸庞在脑海中闪过。最后的路…断了。皇后萧囡月,为了斩草除根,竟如此决绝!连许知微都成了清除的棋子!将一切可能的转圜余地彻底碾碎!
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愤怒猛地从心底炸开!安云初猛地站起身,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巨响!
“她怎么敢!”声音嘶哑如受伤野兽的低吼。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幽蓝的光如同被点燃的鬼火,疯狂跳跃!她双手死死撑在桌沿,指节泛出青白,身体因暴怒而颤抖。
齐述依旧端坐着,平静地看着安云初失控。直到安云初急促的喘息声稍微平复,她才再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如冰水浇下:
“愤怒无用。人死不能复生。”
安云初猛地抬眼瞪向她,眼中怒火几乎化为实质。
齐述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惨白的月光。
“尸身已收敛,”她的声音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埋在驿站往北三里,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无碑,只有两堆新土。”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安云初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天快亮了。”齐述淡淡地说,站起身来,月白衣裙拂过冰冷地面,“黎明之前,去送他们一程吧。然后…”她微微侧首,“…想想你自己怎么活。”
说完,她不再停留,如同无声的月光,悄然离去。
房门合拢。房间里只剩下油灯燃烧声,小翠压抑的呼吸,沈靖川沉重的喘息,卫殊紧握短刃的指节声,以及安云初如擂鼓般的心跳。
安云初站在原地,像一尊冰雕。
“愤怒无用。”
“人死不能复生。”
“想想你自己怎么活。”
每一个字,冰冷刺骨,沉重如箴言。不能哭。一滴眼泪都是奢侈!
她缓缓低下头,摊开紧握的左拳。掌心被玉佩边缘硌出深痕。那枚玉佩静静躺着,温润内敛。指尖带着细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再次死死攥住!坚硬的棱角带来痛感,却奇迹般地让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深吸一口气,冰冷刺痛的空气让头脑瞬间清醒。冰蓝眼眸深处,狂燃的怒火被压下,凝固成深潭底部万年不化的寒冰。悲伤、恐惧、愤怒,被冻结压缩,沉淀为沉甸甸的“决绝”。
她转过身,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窗边。
抬手,“哗啦”一声,用力推开窗户!
清冽月光再无阻碍,瞬间倾泻,将她笼罩在冰冷的银辉中。夜风吹动她颊边碎发。
窗外,是无边沉郁夜色。荒野驿站孤零零矗立,远处山峦是沉默的黑色剪影。只有风掠枯草的沙沙低语。
安云初静静站在窗前,背影在月光下拉得笔直孤峭。月光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月光被冰蓝瞳孔吸入,映照出难以言喻的、近乎妖异的深邃幽蓝——那是极地冰川最深处、亘古不化的寒冰光芒,冰冷、坚硬、深不见底,蕴藏着撕裂一切的力量。
她望着北方,那是山坳的方向。视线尽头,只有沉沉的黑暗。
徐来,卫尧…
冰冷的月光无声流淌在她紧握玉佩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