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府课业
赵琰顶着满脸凝固的、如同血痂般的梅子酱,在死寂无声的琼华殿中跌跌撞撞冲出殿门的身影,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烫在所有目击者的心上。那凝固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丝竹管弦之声如同试探的溪流,小心翼翼地重新流淌起来,只是音符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和窥探。窃窃私语如同水底的暗流,在觥筹交错的表象下涌动。
藏海僵在原地,小手上还沾着黏腻的酱汁,胸前那团刺目的污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意乱。刚才那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儿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冰冷黏腻的触感和无边无际的后怕。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小手,指缝里粘稠的酱汁让他更加不适。他猛地抬头,看向身侧那个唯一能决定他命运的人。
永容王萧景容依旧维持着那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他甚至又拿起了一个新的白玉酒杯,修长的手指拈着杯沿,微微晃动着里面清澈的液体,目光落在酒液中晃动的光影上,仿佛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方才用来擦拭手指的雪白丝帕,被他随意地弃在案几一角,上面沾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梅子酱渍,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
藏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一片冰冷粘稠的泥沼里。王爷……果然还是生气了。那冰冷到极致的无视,比当众斥责更让他窒息。他会不会……会不会像处理那个花匠老李头一样,把自己也“送走”?或者更糟?灭门时的血色碎片毫无征兆地掠过脑海,虽然模糊不清,却足以让他浑身血液都凉透。
他不敢再看,飞快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沾满酱汁、微微颤抖的小手,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让它掉下来。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带着探究、怜悯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得他坐立难安。
时间从未如此难熬。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藏海感觉自己像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祭品,在无声的凌迟中煎熬。
终于,御阶之上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陛下有旨,宴毕——”
如同得到赦令,藏海几乎是立刻就想跳起来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但他刚一动,身侧便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冰碴子的冷哼。
藏海的身体瞬间僵住。
永容王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终于施舍般地侧过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藏海胸前那片狼藉的污渍,最后落在他沾着酱汁、微微发抖的小手上。那眼神里的嫌恶毫不掩饰,仿佛在看什么不堪入目的秽物。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月白的亲王常服在辉煌灯火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衬得他挺拔孤峭,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他迈步,径直朝着殿外走去,袍角带起的风都带着寒意。
藏海如蒙大赦,又如同惊弓之鸟,慌忙从锦墩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跟上。他不敢靠太近,只缀在王爷身后两三步的距离,小手无措地在崭新的锦袍上蹭了蹭,想把那黏腻的酱汁蹭掉,却只把污渍晕染得更大、更刺眼。
穿过依旧弥漫着异样目光的人群,走过灯火通明却更显森严的宫道,夜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来,吹得藏海打了个哆嗦,胸前的湿冷感更重了。他低着头,像只犯了错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只盯着前面那双纤尘不染的玄色云纹靴尖。
马车已在宫门外等候。车夫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永容王走到车前,脚步微顿。他没有立刻上车,也没有回头看藏海。
就在藏海以为又要被冰冷无视一路时,一件带着冷冽松香气息的厚重貂裘,如同乌云盖顶般,猝不及防地、带着点粗暴的力道,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他身上!
藏海被砸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手忙脚乱地抱住那件还带着王爷体温、价值不菲的玄色貂裘,茫然地抬头。
永容王已经背对着他,掀开车帘,弯腰钻进了车厢。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
藏海抱着那件沉甸甸的、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的貂裘,愣在原地。貂裘柔软厚实,隔绝了夜风的寒冷,上面残留的冷冽松香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竟奇异地压下了他满身的粘腻不适和心头的惶恐。他低头看着貂裘上细密油亮的毛锋,又看看自己胸前那团在玄色衬托下反而没那么刺眼的污渍,小脑袋瓜彻底懵了。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嫌他脏,用貂裘裹起来?还是……怕他冻着?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暖意,在冰冷的恐惧中艰难地冒了个泡。
“小公子,快上车吧,外头风冷。”福伯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低声催促着,脸上带着一丝藏海看不懂的复杂神色,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一点点的了然?
藏海抱着貂裘,笨拙地爬上马车,钻进了车厢。
车厢内依旧燃着清冽的瑞脑香。永容王靠坐在最里侧,闭着眼,仿佛已经睡去。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线条冷硬,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藏海抱着那件貂裘,蜷缩在自己这边的角落里,把自己尽可能缩成一团。他不敢穿,也不敢把貂裘放下,只能僵硬地抱着。车厢里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那件貂裘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冰冷的威压,却也隔开了他试图解读的视线。
回到王府,夜色已深。庭院里风灯摇曳,投下幢幢暗影。
永容王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向书房的方向。藏海抱着那件貂裘,犹豫了一下,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他不敢跟太紧,只远远缀着。
王爷没有回寝殿,也没有斥责他。藏海抱着貂裘,站在自己寝殿门口,看着那个消失在书房方向的冷硬背影,又低头看看怀中这件昂贵的“裹尸布”,心乱如麻。福伯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接过那件貂裘:“老奴拿去让人仔细清理。小公子也累了一天,快进去歇着吧,热水备好了。”
温热的水流洗去满身的粘腻和宫宴的喧嚣浮华,却洗不去藏海心头的茫然和那一丝莫名的不安。他换上干爽柔软的寝衣,躺在熟悉的锦被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件貂裘上冰冷的松香气味。
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翌日清晨,藏海是被福伯轻声唤醒的。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昨夜宫宴的混乱和王爷那难以捉摸的态度带来的疲惫感仍未散去。
“小公子,该起了。”福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王爷吩咐了,今日起,辰时三刻,您得去演武场。”
演武场?
藏海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演武场!那是王府侍卫们操练的地方!王爷终于要罚他了吗?像福伯之前开玩笑说的那样,提溜到演武场扎马步?还是……更可怕的?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心沉到了谷底。
他磨磨蹭蹭地洗漱,换上便于活动的短打衣衫,小脸绷得紧紧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福伯引着他,穿过重重庭院,来到王府西侧一片开阔的场地。
演武场由青石板铺就,四周立着兵器架,刀枪剑戟在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寒光。场中已有几名精壮的侍卫在练习拳脚,呼喝声和拳风破空声交织,充满了阳刚和肃杀之气。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气息。
藏海一踏入这片场地,就被那股无形的压力慑得呼吸一窒。他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冰冷的身影。
永容王萧景容果然在场边。他今日未着锦袍,只穿了一身玄色劲装,更显得身形挺拔如松,宽肩窄腰,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非但不显凌乱,反添几分冷峭的俊逸。他负手而立,晨光勾勒出他线条完美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眼神淡漠地看着场中侍卫的对练,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比平日更盛。
藏海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步一步挪到永容王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垂着小脑袋,大气不敢出。
永容王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到来,目光依旧停留在场中。
直到场中两名侍卫一套拳法对练完毕,收势抱拳。
永容王才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精准的箭矢,瞬间锁定了藏海。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刮过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小身板。
“站没站相。”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惯常的刻薄,“骨头是软泥捏的?还是昨夜宫宴的梅子酱,把你的脊梁骨也糊软了?”
藏海被他刺得小脸一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努力想站得笔直,可双腿却不争气地微微发软。
永容王不再看他,对着场边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侍卫统领道:“周放。”
“属下在!”那名叫周放的侍卫统领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洪亮。
永容王的目光淡淡扫过藏海:“从今日起,每日辰时三刻至巳时,由你教他扎马步。”
周放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但立刻垂首应道:“是!属下遵命!”
“要求。”永容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寒铁砸在地上,“下盘要稳如磐石,腰背要直如青松。眼神要定,气息要沉。”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藏海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又奇异的弧度,“什么时候能扎够一炷香,纹丝不动,气息不乱……”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藏海瞬间紧张起来的小脸,“什么时候,就免了你的‘课业’。”
说完,他不再看藏海,对着周放微一颔首:“开始吧。”然后,便如同遗忘了这里的一切,转身走向演武场另一侧,那里早已备好一张紫檀木圈椅和一壶清茶。他施施然坐下,端起茶杯,姿态优雅地呷了一口,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只是来此消遣。
藏海却如同被架在了火上!他看着周放那张不苟言笑、如同岩石般刚硬的脸,又看看王爷那副闲适看戏的姿态,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慌涌上心头。果然……还是罚他!扎马步!还要纹丝不动一炷香!
“小公子,”周放走到藏海面前,声音刻板得像背书,“请随属下到这边来。”
藏海被带到演武场中央一小块空地上。周放在他面前站定,双腿分开,与肩同宽,双膝微屈,身体下沉,摆出一个极其标准的马步姿势。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如同山岳扎根,自有一股不动如渊的气势。
“请小公子照做。”周放维持着姿势,声音平板无波。
藏海看着那架势,又看看自己细细的小胳膊小腿,小脸皱成了一团。他学着周放的样子,笨拙地分开腿,膝盖弯下去。可刚一弯,就感觉大腿和小腿的肌肉一阵酸软无力,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
“腰背挺直!目视前方!气息下沉!”周放严厉的声音如同鞭子,抽在藏海耳边。
藏海咬着牙,努力挺直腰背,强迫自己看向前方。可不过几个呼吸,双腿就开始剧烈地颤抖,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像狂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随时都会散架。
“下盘不稳!再低些!”周放的声音毫不留情。
藏海只能咬着牙,又往下沉了一点点。酸!胀!痛!如同无数根针扎进腿里!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他死死盯着前方王爷坐着的方向。那个男人正悠闲地端着茶杯,日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跳跃,仿佛眼前这场艰难的“刑罚”与他毫无关系。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藏海的小脸憋得通红,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周放冰冷的声音还在不断纠正:“脚掌抓地!膝盖不能过脚尖!肩膀放松!……”
就在藏海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时——
“好了。”周放的声音如同天籁,“第一次,先到这里。”
藏海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整个人“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两条腿又酸又麻,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他瘫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视线模糊中,只看到一双玄色云纹靴尖停在自己面前寸许。
冰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身形如熊。”永容王垂眸看着他这副烂泥般的模样,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的评价,“明日,扎马两个时辰。”
藏海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
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