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烧得正旺,烛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这寂静的东宫寝殿里显得格外清晰。鎏金烫的大红喜字贴满了殿内各个角落,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薰香,可这满室的喜庆,却驱不散花千骨心头的寒意。
她端坐在铺满花生桂圆红枣的婚床上,头顶的凤冠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霞帔上绣着的龙凤呈祥图案,针脚细密,金线闪耀,是母亲亲手为她绣了三个月才成的。可这身寓意吉祥的嫁衣穿在她身上,却像套着一副沉重的枷锁,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金线刺绣,绣的是并蒂莲,象征夫妻恩爱,百年好合。多讽刺啊,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却穿着这样一身嫁衣,嫁给了太子白子画。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可这点痛,跟心里那剜心割肉般的疼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殿外传来更漏滴答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敲在她的心上。远处隐隐约约还有宾客散去的喧嚣,笑闹声、脚步声、马车轱辘声,交织在一起,透着新婚的热闹与喜庆。可这一切都被厚厚的宫墙隔绝在外,寝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一个人,还有满室的红,晃得她眼睛疼。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墙壁上挂着的巨大铜镜。镜中的女子,凤冠霞帔,妆容精致,眉如远黛,唇若丹霞,明明是极美的模样,可那双眼睛里却空洞洞的,没有半分喜气,只有化不开的忧愁和绝望,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这就是她的宿命吗?她是大胤王朝丞相的嫡长女,从出生那天起,她的命运就不属于自己。父亲需要这场联姻巩固权势,皇室需要丞相府的支持稳定朝局,而她,花千骨,不过是这场权力博弈中的一颗棋子,一枚牺牲品。
她想起三日前,父亲把她叫到书房,语重心长地说:"千骨,委屈你了。但你要记住,你不仅是我的女儿,更是陈家的希望。嫁入东宫,母仪天下,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归宿。"
归宿?她的归宿在哪里?在那个黄沙漫天的边疆吗?在笙箫默的身边吗?
心口猛地一痛,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她赶紧低下头,用力咬着下唇,逼退了那股酸意。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已经是太子妃了,从今往后,她要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收起自己的眼泪,做一个合格的东宫女主人。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打断了她的思绪。花千骨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垂下眼帘,不敢看来人。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面前。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她的夫君,当朝太子,白子画。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惯有的龙涎香气,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萦绕在她的鼻尖。她有些不适地屏住了呼吸,身体也瞬间僵硬起来。
白子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那目光锐利而深沉,仿佛能穿透她厚重的嫁衣,看到她那颗不安而抗拒的心。花千骨能感觉到那视线带来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和凝重,红烛燃烧的声音都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吉时已到,请行合卺之礼。"一个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是旁边侍立的太监总管李德全。
花千骨机械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她端起旁边桌子上摆放的合卺酒杯,那是一个精致的白玉杯,杯身上雕刻着缠枝莲纹。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握不住那小小的酒杯。
白子画也端起了另一只酒杯,他的动作沉稳而优雅,与她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手臂交错,将杯中酒送到对方唇边。花千骨下意识地抿了一小口,那酒辛辣刺鼻,呛得她喉咙生疼。她看到白子画也喝了一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喝完合卺酒,李德全带领着一众宫女太监跪下磕头:"奴才(奴婢)恭祝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新婚大喜,永结同心。"
"都退下吧。"白子画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嗻。"李德全应了一声,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寝殿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还有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薰香。
花千骨低着头,不敢看白子画,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袖。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花千骨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已经布满了冷汗。她不知道白子画会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她想逃,可这深宫大院,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了妆奁上放着的一把并蒂莲银梳。那梳子的样式很普通,却是她亲手为笙箫默做的。他说过,他喜欢素雅一点的东西,不喜欢那些太过华丽张扬的。
看到那把梳子,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城郊那间简陋的琴舍,是她偶然发现的好去处。那天她心情烦闷,便带着心爱的古琴去了那里。谁知弹奏时,琴弦突然断了一根,那是她最心爱的一根弦,跟了她好几年了。她正懊恼不已,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姑娘不必烦恼,或许我可以帮你。"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的男子站在门口,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生得俊美无俦,眉宇间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慵懒,可那双眼睛却清澈见底,仿佛能看透人心。
是闲散王爷,笙箫默。
她认得他,在宫宴上见过几次。他是当今圣上的幼弟,性情温和,不喜朝政,只爱琴棋书画,是京城里有名的闲散王爷。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笙箫默已经走进来,拿起那把断了弦的古琴,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动作温柔而专注。
"此弦虽断,重续之后,音色或更清越。"他低着头,专注地修复着琴弦,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她的心尖。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看着他修长灵活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看着阳光洒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圈圈涟漪。
突然,他的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她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她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赶紧低下头,心跳得像要跳出胸腔。
那个午后,他不仅帮她修好了琴弦,还与她探讨琴艺,听她弹奏。他说她的琴声很美,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愁。他说他喜欢她的琴音,能听懂她琴声中的故事。
从那天起,城郊的琴舍成了他们秘密的约会地点。他们一起弹琴,一起下棋,一起谈天说地,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那段时光,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像是灰暗天空中的一缕阳光,照亮了她整个沉闷的世界。
她以为,只要她坚持,只要她勇敢,就能打破世俗的束缚,与心爱的人相守一生。可她错了,错得离谱。在家族利益和皇家权势面前,她的爱情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堪一击。
父皇一道圣旨,将她指婚给了太子白子画。她哭过,闹过,求过,可都无济于事。父亲告诉她,这是命,她无法抗拒。而笙箫默...而笙箫默,在圣旨下达的第二天,就被以"镇守边疆"为名,发配到了遥远的西域。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跟她道别。
想到这里,花千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闭上眼,一行清泪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滴落在大红的嫁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你在想什么?"
白子画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回忆。她猛地睁开眼,看到白子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
花千骨赶紧拭去脸上的泪水,强作镇定地低下头:"没什么,殿下。"
"没什么?"白子画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没什么会让太子妃在新婚之夜泪流满面?"
花千骨的心一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总不能告诉他,她在想另一个男人吧?
白子画没有再追问,只是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她的脸颊。花千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那温度让她感到恐惧和抗拒。
白子画的手停在半空,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收回手,放在身侧,死死地盯着她。花千骨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白子画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她心口的位置。那里,嫁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一小片白皙的肌肤,一颗殷红的朱砂痣赫然映入眼帘。
那是她与生俱來的標記,藏在心口,平時很少有人能見到。可今日她穿着低領的嫁衣,动作之間,便不小心露出了這顆硃砂痣。
花千骨看到白子畫的眼神驟然變得深奧難測,像是結了冰的湖面,表面平靜,底下卻暗流涌動。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探究,隨即是一縷不易察覺的陰翳,快得讓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時辰不早了,安歇吧。」白子畫收回目光,開口說道,聲音依舊平靜,可花千骨卻聽出了那平靜之下的不容抗拒。
他說完,便伸手過來,想要解開她頭上的鳳冠。那鳳冠雖然華美,卻異常沉重,壓得她頸椎都快斷了。
可當他的手快要觸碰到鳳冠時,花千骨突然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袖中藏着的半支碧玉鳳釵尖銳的尾端深深刺入掌心血肉,帶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那鳳釵是笙簫默送給她的唯一禮物,當初他說這是他母妃留下的東西,分為兩半,他自己留了一半,將這一半送給了她,說是寓意「鳳凰于飛,琴瑟和鳴」。她一直將這半支鳳釵藏在袖中,貼身攜帶,視若珍寶。此刻,它卻成了她抵禦白子畫的武器。
「殿下,請自重。」花千骨猛地向後退了幾步,避開了白子畫的觸碰,語氣雖然輕柔,卻異常堅定。
白子畫顯然沒料到她會拒絕,動作頓住,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被一陣冰冷的寒意取代。「你說什麼?」
花千骨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恐懼和退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堅定。她緩緩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攤開。
只見她白皙的掌心之中,半支碧玉鳳釵深深刺入,鮮紅的血絲緩緩滲出,將那翠綠的玉鐲染成了鮮艷的紅色,看起來觸目驚心。
「臣妾……暫無福分侍奉殿下。」花千骨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像一把小刀,劃破了殿內曖昧而緊張的氛圍。
白子畫的目光落在她流血的掌心,又轉到她堅定的臉上,眼神復雜難辨。他的臉色越來越沉,周身的空氣彷彿都要結冰了。他死死地盯着花千骨,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一般。
寝殿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花千骨的心跳得飞快,手心的剧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放肆,有多大胆,可她没有后悔。她不能,也无法和一个不爱的人共度春宵。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子画终于移开了目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压抑着什么。然后,他缓缓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既然如此,你好生歇息。」他的语气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说完,他便转身,不再看花千骨一眼,大步向殿门走去。
「砰——」
厚重的殿门被重重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花千骨的心头一颤。
直到白子画的身影彻底消失,脚步声也听不见了,花千骨才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无力地跌坐在婚床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滚而下,打湿了她的衣襟。
红烛依旧在跳动,烛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她泪痕斑斑的模样。她紧紧攥着那半支染血的凤钗,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心口的朱砂痣隐隐作痛,像是在控诉着她的无奈和绝望。她知道,从她拒绝白子画的那一刻起,她在东宫的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可她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她的心,早已随着那个发配边疆的身影,飞向了遥远的西域。那里有她的爱,她的希望,她的一切。
更漏滴答,夜色渐深。一支红烛燃尽了,化作一堆冰冷的蜡泪,像极了她此刻的心。花千骨依旧呆坐在床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像是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也不知道她和笙箫默是否还有再见之日。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将独自一人,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守着一份无望的爱,度过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宫墙上,冰冷而苍白。宫墙内的红烛,宫墙外的月光,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喧嚣,一个寂静,一个炙热,一个冰冷。而她,花千骨,就被困在这深宫之中,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月光,思念着那个可能永远也回不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