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糊着云母纸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凝香殿里的红烛早已燃尽,只余下满地凝固的蜡泪,像谁流干的眼泪。花千骨坐在婚床边沿,凤冠歪在发髻上,霞帔皱巴巴地堆在身上,一夜未动。后颈的肌肤被沉重的凤冠压出了几道红痕,一碰就疼。
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眼神空洞。殿角的更漏滴答作响,敲得人心慌。昨夜白子画摔门而去的巨响还在耳边回荡,那震得窗棂都在抖的力道,像是砸在了她心上。
手心隐隐作痛。她抬起手,看到缠着的白纱布已经渗出暗红的血迹。昨夜情急之下,那半支碧玉凤钗在掌心剜出的伤口,看来是又裂开了。指腹轻轻摩挲着纱布下凸起的钗尖轮廓,冰凉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到心里,那是笙箫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了。
喉咙里干得发紧,她起身想倒杯茶,刚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整夜没合眼,双腿早就麻了。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个陌生的人影——面色惨白,嘴唇干裂,眼下挂着青黑,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亮得吓人,像淬了冰的星星。
心口忽然抽痛起来,她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里,朱砂痣的位置隐隐发烫。想起昨夜白子画看到这颗痣时异样的眼神,她打了个寒噤。那个眼神太复杂,有探究,有怒意,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像深潭里的水草,缠得人喘不过气。
"娘娘,该梳洗了。"门外传来宫女春桃小心翼翼的声音。
花千骨没应声,伸手扶住梳妆台边沿。红木桌面上摆着的并蒂莲银梳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那是她亲手给笙箫默做的。记得那天他拿到梳子时,笑得像个孩子,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们千骨的手艺真好,比宫里的御用工匠还强。"那温暖的触感仿佛还留在发间,可眼前却只剩冰冷的镜子和这满室的红。
她猛地攥紧银梳,指节泛白。镜子里的人眼眶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砸在梳妆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娘娘?"春桃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担忧。
"进来吧。"花千骨擦掉眼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春桃推门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吓了一跳:"娘娘,您怎么一夜没卸嫁衣?快让奴婢伺候您梳洗。"
"不用卸。"花千骨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春桃愣住了:"可是娘娘,今天还要给太后和皇上请安,您这样……"
"我说不用卸。"花千骨重复道,目光落在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秋风卷着叶子簌簌落下,一片接一片,像是止不住的愁绪。
春桃没敢再劝,默默地退到一旁。
花千骨走到殿外的庭院里。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她打了个哆嗦。石桌上摆着她昨夜让小太监搬来的古琴,琴身冰凉,是她跟了多年的"忘忧"。可这琴名终究是骗人的,该忧的,一点也没忘。
她坐下,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不成调的乐声在院子里响起,断断续续,像是压抑的呜咽。她想起城郊琴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笙箫默也是这样坐在她对面,指尖在琴弦上流转,奏出的曲子像潺潺流水,能洗掉所有烦恼。
"这首《秋风词》,你弹得太悲了。"他当时笑着说,伸手覆上她的手指,"要这样,指尖再轻一点,带着几分释然,才好听。"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墨香,是她再也闻不到的味道。花千骨的手指猛地一颤,琴弦"铮"的一声断了。尖利的弦线弹起,划破了她的指尖,血珠瞬间冒了出来,滴在琴面上,像一朵小小的红梅。
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她怔怔地看着那截断弦,手指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惊悸。这琴跟了她这么多年,从未断过弦。
"好一个'心有所属'。"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压抑的怒火。
花千骨身子一僵,缓缓转头。白子画站在廊下,穿着一身月白色常服,墨发用玉冠束起,面色阴沉得吓人。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
"身为太子妃,彻夜不卸嫁衣,抚琴到天明,成何体统!"白子画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花千骨的心尖上。他的目光扫过她红肿的双眼,停留在她流血的指尖和那截断弦上,眼神越来越冷。
花千骨站起身,膝盖有些发软。她没有行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眼底翻涌的怒意。
"殿下深夜未归,臣妾独守空房,唯有琴声相伴。"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讽刺。
白子画停在她面前,两人之间只隔了两步远。他能闻到她身上甜腻的熏香,却盖不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的目光落在她缠着纱布的左手上,眉头皱得更紧:"你的手怎么回事?"
花千骨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指尖的血还在往下滴。"不小心划伤了。"
"不小心?"白子画冷笑一声,"本宫看你是故意抗旨不遵。昨夜拒绝侍寝,今日又穿着嫁衣抚琴,你是想告诉所有人,本宫留不住太子妃的心吗?"
花千骨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却藏着倔强的火苗。"臣妾不敢。"
"不敢?"白子画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带来强烈的压迫感,"看着本宫的眼睛,再说一遍你不敢。"
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花千骨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苍白的倒影。她深吸一口气,喉咙发紧,却还是一字一句地说:"臣妾心有所属,身不由己。"
话音刚落,白子画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扬起手,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花千骨闭上眼,没有躲。她知道这一巴掌躲不过,也不想躲。
"啪——"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响起,震得树上的叶子都落了几片。
花千骨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石桌上,古琴发出"嗡"的一声闷响。
手心的伤口彻底裂开了,鲜血浸透纱布,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上的落叶上,洇出一朵朵红色的花。
白子画看着自己的手,愣住了。他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动手,可那句"心有所属"像一把刀,狠狠扎在他心上。他从小就喜欢花千骨,看着她从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她娶进门,她却在新婚之夜告诉他,她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白子画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压抑的怒火,"你的心属于谁?那个发配边疆的闲散王爷吗?"
花千骨猛地睁开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
白子画看到她的反应,胸腔里的怒火和嫉妒几乎要喷薄而出。他一把抓起石桌上的古琴,手指粗暴地翻看着琴面。当看到琴谱空白处那三个娟秀却用力深刻的字迹时,他彻底失控了——那上面写着,笙箫默。
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得他眼睛生疼。
"好,好得很!"白子画反手将琴摔在地上,名贵的古琴瞬间四分五裂,琴弦弹出刺耳的声响。
花千骨看着碎裂的琴,心疼得浑身发抖。那不仅是一把琴,更是她和笙箫默之间最后的连接。她猛地扑过去,想要捡起碎片,却被白子画一把抓住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骨头都快碎了。手心的伤口被挤压,疼得她眼前发黑。
"你就这么想他?"白子画的脸凑近她,眼神里满是冰冷的嘲讽,"就算他走了,你也要留着他的东西,念着他的名字?花千骨,你有没有搞清楚,你现在是谁的女人!"
花千骨挣扎着想甩开他的手,却怎么也挣不开。她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光,却不肯落下。"我爱的人一直是他,从来没变过。嫁给你,从来都不是我的选择。"
"闭嘴!"白子画怒吼一声,甩开她的手。
花千骨摔倒在地,额头磕在石阶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禁足凝香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殿门一步!"白子画丢下这句话,转身拂袖而去,墨色的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春桃和几个宫女赶紧跑过来,扶起地上的花千骨。看到她红肿的脸颊和流血的额头,还有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都吓得不轻。
"娘娘,您没事吧?要不要传太医?"春桃哽咽着问。
花千骨摇摇头,推开她们的手,自己挣扎着站起来。她走到碎裂的古琴旁,蹲下身,一片片捡着琴木碎片。指尖被尖锐的木屑划破,血混着泪滴在碎片上。
"不用传太医,我没事。"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宫女们不敢违逆,只好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庭院里只剩下花千骨一个人,还有满地的琴木碎片和那截断了的琴弦。
秋风又起,吹得她单薄的身影瑟瑟发抖。她捡起那截断弦,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像是在亲吻一个遥远的梦。
"笙箫默,无论如何,我都会等你回来。"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心口的朱砂痣又开始发烫,这一次,却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花千骨被禁足在凝香殿,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白子画再也没来过,仿佛忘了东宫还有她这么个太子妃。宫女们对她小心翼翼,却也离得远远的,像是怕沾染了什么晦气。
她的脸颊渐渐消肿了,手心的伤口也结痂了,只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像一条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她开始正常用膳,按时作息,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得像一湖秋水,只有她自己知道,湖底深处藏着怎样汹涌的波涛。
这天下午,她正在窗前刺绣,绣的是一只比翼鸟。刚绣到一半,就听到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小太监惊慌失措的呼喊。
花千骨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她放下绣花针,快步走到殿门口。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出什么事了?"花千骨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冰凉。
小太监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娘娘……边关急报……笙箫默王爷……王爷他在西域遇袭,重伤垂危……"
"轰"的一声,花千骨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手里的绣花针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你说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像风中摇曳的残烛,"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被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重复道:"笙箫默王爷……遇袭了……说是……说是一箭穿心,现在……现在还昏迷不醒,恐怕……恐怕是不行了……"
一箭穿心……
不行了……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花千骨心上,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向后倒去。
[未完待续]春桃惊呼着扶住花千骨软倒的身体,女子的身躯轻得像一片被狂风卷落的枯叶。发间歪斜的玉簪"啪嗒"坠地,滚到碎裂的琴片旁,与那截断弦相映成殇。
"快传太医!"春桃的喊声劈碎庭院的死寂,惊飞了枝头栖息的麻雀。
花千骨在一片混沌中睁开眼,喉咙里涌上腥甜。她抓住春桃的衣袖,指甲掐进对方 arm 里,声音破碎如风中残烛:"消息……哪儿来的?"
"是……是八百里加急,刚才内侍监的人路过凝香殿时说漏了嘴……"春桃浑身发抖,看着花千骨眼中骤然熄灭的光,"娘娘您别急,王爷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吉人天相?"花千骨低低笑起来,笑声比哭声更凄厉,"一箭穿心……怎么可能没事……"
心口的朱砂痣突然烫得惊人,像有团火要破肤而出。她猛地挣开春桃,踉跄着扑向宫门口。厚重的朱漆门牢牢紧闭,铜锁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开门!"她用尽力气拍打着门板,掌心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手印印在光洁的木门上,"开门!我要见太子!我要去边疆!"
守门的侍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应声。太子殿下昨日才下令禁足,此刻若放太子妃出去,便是掉脑袋的罪过。
"娘娘,您不能出去啊!"春桃哭着抱住她的腰,"殿下知道了会发怒的!"
"发怒?"花千骨猛地回头,眼中血丝密布,"他现在称心如意了?那个人死了,再也没人挡他的路了!"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环佩叮当。锦柔公主提着裙摆快步走来,珠翠满头却掩不住眼底的幸灾乐祸。她在宫门外站定,细声细气地说:"皇嫂这是做什么?大清早的吵吵闹闹,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花千骨隔着门缝死死盯着她:"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