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秋天,在浙西山峦褶皱深处的孝丰,喧嚣的整编尘埃终于落定。空气中弥漫着新砍木料的松脂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以及成千上万汗湿躯体聚集发酵的酸腐。一面簇新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在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门前猎猎作响,宣告着“忠义救国军”这块招牌的正式悬挂和规模的急剧膨胀。
李振邦站在新划拨给他的小队营房前,目光扫过这片骤然变得拥挤而嘈杂的土地。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在淞沪尸山血海中挣扎求存、成员虽杂却多少带着股悲壮同仇敌忾的“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第四支队残部,已然天差地别。忠义救国军,像一块被投入乱世泥沼的海绵,贪婪地吸饱了形形色色的杂质,膨胀至两万余众。番号是统一了,臂章是崭新的,但内里的成分,却比淞沪时期更加驳杂,甚至光怪陆离。
营地的空地上,新收编的民团正在进行笨拙的队列训练。他们大多穿着自家带来的土布衣裳,脸上带着长期劳作的黧黑和朴素的抗日热情,操着各地方言的口令此起彼伏,动作僵硬却努力。不远处的角落,一群刚刚被“消化”进来的前山匪则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眼神闪烁不定,带着惯有的警惕和野性,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对新发的军装和纪律显得漫不经心,只认手中紧握的枪杆子和乱世里一条活路。还有些面孔,李振邦认得——是溃败下来的散兵游勇,眼神麻木;是孝丰本地或周边被强行拉来充数的地痞混混,眼神游移;更多的,则是像罗七那样,带着深深帮会烙印的旧部,他们自成体系,吆五喝六,江湖习气远重于军人仪态。
“他娘的,这都收编的什么玩意儿?”罗七不知何时晃悠到了李振邦身边,嘴里叼着根草茎,眯着眼打量着那些新面孔,语气里带着惯有的痞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看看那帮民团,扛个锄头还行,拿枪?别他娘走火打了自己脚板!还有那伙土匪,眼神贼溜溜的,指不定哪天就把咱们的枪给顺跑了。上面这是饥不择食啊?”
李振邦没有立刻接话。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一个民团士兵身上,那是个半大孩子,正吃力地想把磨破的草鞋带子系紧,旁边一个老兵痞趁机踢了他屁股一脚,引来一阵哄笑。孩子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噙着屈辱的泪水。这一幕,让李振邦心头那沉甸甸的感觉愈发清晰。罗七的话糙理不糙。规模是壮大了,两万多人,听起来声势浩大。但这份力量,如同未经淬炼的生铁,充满了杂质和裂隙。那份在淞沪战火中用生命和热血勉强凝聚起来的、带着悲怆意味的“救国”信念,此刻正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气息所稀释、所冲击。营地里的空气,弥漫着汗臭、劣质烟草味、新木屑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因权力和生存压力而滋生的躁动与戾气。
“人多,未必是好事。”李振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成分太杂,心就不齐。上面想一口吃成胖子,只怕……消化不良。”他想起了在苏南敌后活动时,那些新四军小股部队的样子。虽然装备简陋,但纪律严明,与百姓关系融洽,行动目标明确。对比之下,忠救军此刻的庞杂混乱,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罗七撇撇嘴,不以为然:“管他什么杂不杂的,有枪有人就是爷!这年头,拳头硬才是道理!你看咱们现在,好歹也算是个正经‘军’了,比当初那别动队强多了吧?饷钱、粮秣,总该有着落了。”他搓着手指,显然更关心实际的好处。
李振邦没有反驳罗七的实用主义,但他的忧虑并未消散。他隐隐感觉到,忠救军这艘刚刚挂上新帆的船,航向似乎正在悄然发生偏移。而推动这种偏移的力量,正日益清晰地显现出来。
军统的触角,伸得更深、更紧了,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覆盖了忠救军的每一个层级。特派员沈醉的身影,在指挥部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他依旧穿着笔挺的深色中山装或呢子军便服,头发一丝不苟,步伐沉稳,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他的到来,往往意味着命令、训示,以及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天下午,在营地中央临时平整出的操场上,沈醉召集了忠救军整编后的主要军官进行训话。李振邦和罗七都在队列中。初秋的阳光依旧有些灼人,但沈醉的声音透过简易扩音器传来,却带着一种冰凉的穿透力。
“诸位同仁,”沈醉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视线触及的军官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孝丰整编,意义重大。这标志着忠义救国军正式成为党国在敌后抗战的一支正规劲旅!两万忠勇将士,是委座寄予厚望的利剑!”
他略微停顿,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而锋利:“然而,值此民族存亡之秋,危机四伏,敌我形势错综复杂。日寇凶顽,乃我中华民族之死敌,此乃当前之首要矛盾,忠救军将士浴血奋战,功勋卓著,委座与党国铭记于心!”他肯定了抗日的大方向,但紧接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示意味:
“但是!诸位切不可麻痹大意,更不可被表象所蒙蔽!日寇固然是当前大敌,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诸位需时刻警惕,有一股势力,正借抗战之名,行扩张之实!他们渗透地方,煽动民众,蚕食地盘,发展武装,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操场上鸦雀无声。军官们屏息凝神。沈醉口中的“他们”,不言自明。
“**新四军!”沈醉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眼中寒光一闪,“表面抗日,实则包藏祸心!其最终目的,绝非救国,而是颠覆党国,赤化中华!此乃我党国之心腹大患!其威胁之深、之巨,丝毫不亚于日寇!”
李振邦的心猛地一沉。来了。这与他之前隐隐的担忧完全吻合。沈醉的话,将“新四军”明确地摆在了与日军同等甚至更需警惕的位置上。
“因此,”沈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强大的意志压迫,“忠义救国军,自诞生之日起,便肩负着双重使命!外御强虏,抗击日寇,此乃救国!内除奸邪,肃清**,此乃忠义!二者缺一不可!唯有明辨忠奸,分清敌我,方能不负‘忠义救国’四字之重托!方能不负委座之厚望与党国之栽培!”
“外御强虏,内除奸邪”!这八个字像冰冷的钢印,清晰地烙在了忠救军的任务清单上。沈醉的训示,不再是暗示,而是明确的方针。李振邦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他想起苏南水网边,那个叫周明远的新四军指导员,想起他们短暂合作时对方眼中那份纯粹的抗日热忱。在沈醉的语境里,他们已然成了“奸邪”,成了必须清除的“心腹之患”。这种定位的转变,让李振邦感到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和不安。
沈醉的训话结束后,具体的命令很快下达。李振邦和他手下那批经历过淞沪血战、在敌后游击中表现出色的老兵,连同一些头脑灵活、身体强健的新兵,被单独抽调出来,编入新成立的“忠义救国军特种行动大队”。这个大队直属军统特派员指挥,任务性质被描述为“执行特殊使命”。
训练内容随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日常的队列、拼刺、射击等基础科目大幅压缩,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神秘与致命气息的新课程:爆破术、无声暗杀技巧、情报传递与甄别、密码编制与破译、敌后伪装与渗透、地图判读与野外定向……训练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危险气息的试验场。
负责爆破训练的教官是个面色阴郁的中年人,据说是军统从某个兵工厂挖来的专家。他很少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极其精准地示范着如何捆绑炸药、如何设置延时装置、如何利用地形制造最大破坏效果。他将不同种类的炸药(TNT、黑索金、甚至土制的黑色火药)的特性讲解得如同庖丁解牛,冰冷的数字和公式背后,是毁灭性的力量。李振邦学得很快,他天生对这种需要精确计算和冷静判断的技术有天赋,但每一次看着教官手中那小小的、其貌不扬的炸药块在模拟目标上爆发出惊人的威力时,他心底都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这种力量,将用来对付谁?
暗杀课程则更加诡秘。在一个封闭的仓库里,教官(一个眼神锐利如鹰、行动无声无息的瘦小男子)传授着如何利用环境阴影、如何选择致命角度(咽喉、后心、太阳穴)、如何一击毙命不留痕迹,甚至如何利用身边最普通的物品(钢笔、腰带、甚至一块石头)作为杀人利器。他演示时动作干净利落,模拟人体(草人)的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让在场的不少新兵脸色发白。罗七对此倒是饶有兴致,学得颇为认真,眼中闪烁着一种猎食者般的光芒。
情报传递训练则充满了“接头”、“暗语”、“死信箱”、“紧急销毁”等谍报术语。教官强调着警惕性、观察力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密码破译更是枯燥而烧脑,各种编码本、替代法、移位法,考验着学员的耐心和逻辑思维。李振邦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这些技能一一掌握,但他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重。这些技能,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对付日本人。
一天傍晚,刚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野外渗透与地图判读演练,李振邦浑身泥泞,疲惫不堪地回到分配给特种大队的简陋营区。他刚想打点水擦洗一下,一个传令兵跑了过来:“李队长,沈长官请您去一趟指挥部。”
李振邦心中一凛,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快步走向指挥部。帐篷里,沈醉正背对着门口,看着墙上悬挂的巨幅军事地图。地图上,苏浙皖地区的敌我态势犬牙交错,除了日伪的蓝色标记、忠救军的红色标记,还有一些用细小却刺眼的黑色标记标注的区域——那是新四军的活动范围。
“报告!”李振邦立正敬礼。
沈醉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桌上一份文件:“李队长,坐。看看这个。”
李振邦坐下,拿起文件。这是一份简报,标题是《近期敌后武装活动态势及特种行动大队任务预研》。简报的大部分内容是关于日军在苏南几个重要据点的兵力调动和防御部署,分析其可能的扫荡路线。但在简报的最后几页,重点却转向了那些黑色标记的区域。报告详细罗列了新四军某部在太滆地区的“扩张迹象”,包括“煽动乡民抗租抗税”、“建立所谓民兵组织”、“破坏地方行政”等等,并特别标注了几个村庄,称其为“疑似**分子秘密交通节点和物资集散地”。
“看完了?”沈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长官。”李振邦放下简报。
“爆破和渗透训练,进展如何?”沈醉问道,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李振邦脸上,仿佛在审视他的反应。
“报告长官,基础科目已基本掌握,正在深化复杂环境下的应用训练。”李振邦谨慎地回答。
“很好。”沈醉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特种行动大队,是党国在敌后最锋利的一把匕首。这把匕首,要插向最需要它的地方。不仅要对付明处的日寇汉奸,”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简报上那几个标注为黑色的村庄位置,“更要精准地清除那些潜伏在暗处、破坏抗战大局、危害党国根基的毒瘤!明白吗?”
李振邦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挺直身体:“明白,长官!”声音洪亮,但内心却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巨大的波澜。简报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在他脑海中瞬间具象化——那些被标注的村庄里,可能有他曾见过的朴实面孔,可能有和他一样只想把鬼子赶出家园的普通百姓。而他们,现在成了“毒瘤”,成了“清除”的目标?特种大队淬炼出的锋利刀刃,最终要劈向这些地方?
沈醉似乎满意于李振邦的回答,挥了挥手:“去吧,继续抓紧训练。很快,就会有真正的任务交给你们了。记住,忠诚和效率,是我对你们唯一的要求。”
走出指挥部,夜幕已经降临。营地里点起了篝火,人影晃动,喧嚣依旧。李振邦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几颗寒星寂寥地闪烁着。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却感觉肺腑间充满了孝丰整编后那股浑浊的气息,以及沈醉话语中冰冷的铁锈味。特种大队的淬火刚刚开始,但笼罩其上的阴霾,却已厚重得令人窒息。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脚下的路,似乎正通向一片他从未设想过的、充满荆棘与血腥的黑暗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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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