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
我大三那年,老鼠房的夜班从 23:00 到 03:00。
四点回宿舍,楼道灯坏了,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在脚边淌。
我把实验服叠成方块塞进背包,背包最里层,那只粉色兔子发卡硌着背,像提醒我:别迷路。
就在那样的夜里,他第一次出现——
公共浴室的排风扇嗡嗡转,水汽把灯光揉成毛茸茸的团。
我拧开水龙头,凉水激得肩一缩。
背后有人递来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巾,指节沾着一点没擦净的颜料,像雪里落了一片枯叶。
我没接,只侧头看他。
他笑了笑,把纸巾放在洗手台边缘,转身走了。
拖鞋在水渍里留下一串窄长的印子,像一行省略号。
第二天,图书馆门口的海报栏换展——他画的。
大幅丙烯,底色是深夜的蓝,中央一只发光的绿色太阳。
我停在画前,背包的肩带在指间勒出红痕。
他站在不远处,手里转着一支狼毫笔,笔头的湖蓝色颜料顺着笔杆滴落,砸在水泥地,炸成一朵小小的海浪。
: “借个火?”他忽然问。
我没抽烟的习惯,还是掏出打火机递过去。
他没点烟,只把打火机的金属盖“啪”地弹开又合上,声音清脆。
:“谢了。”他说,眼睛却落在我的袖口——
那儿别着那只缺耳朵的兔子发卡,粉色塑料在日光下褪得发白。
之后的日子,像被调快了倍速。
夜跑操场,他会突然从黑暗里并肩出现,呼吸平稳,像早就算准了我的步频。
实验楼电梯坏了,他和我一起爬 12 层,在转角平台递给我一颗柠檬糖,酸味冲得眼泪几乎出来。
他不说多余的话,只把糖纸折成小船,塞进我白大褂口袋。
糖纸背面写着一行铅笔字:
“今晚的风很凉,别感冒。”
我开始留意他的轨迹——
周五下午,他在画室擦地板,松节油的味道刺得鼻腔发涩。
我靠在门框,看他弓着背,后颈的棘突像一串小石子。
他没抬头,只把手里的抹布甩进桶里,水花溅起,在夕照里闪了一下。
:“进来吧,”他说。
:“地上有水,别滑。”
我踏进去,鞋底和湿地板发出“吱吱”声。
画架上有张未干的速写,画的是我——
蹲在老鼠笼前,眉心拧着,手里握着一支断耳的兔子发卡,像握着一柄小小的剑。
冬至那天,我 22 岁生日。
夜班结束,他在实验楼门口等我,怀里抱着一只纸袋,热气从袋口往外冒。
是炸糖糕,校门口那家,两块钱一个,甜得发腻。
我们坐在台阶上吃,纸袋被油浸透,月光一照,像一块温润的琥珀。
吃到第三个,他突然侧过身,嘴唇贴在我耳垂,声音轻得像雪落——
: “闭眼。”
我愣住,心跳声大得仿佛整栋楼都能听见。
下一秒,他指尖蘸了温热的糖浆,在我手腕内侧画了一道极细的线。
: “甜的。”他说。
月光照在那条线上,像一条细小的、发光的河。
我们开始一起逃掉周六的早课,去城郊废弃的游乐场。
摩天轮锈死,风从铁架缝隙穿过,发出空旷的啸声。
他攀上去,向我伸手。
我抓住他的那一刻,铁锈碎屑落在头发里,像下了一场红色的雪。
摩天轮顶端,能看见整个城市的屋顶。
他从背包掏出一只喷漆罐,在最高处的座舱外壁,画了一只巨大的绿色太阳。
颜料滴落,像滚烫的眼泪。
: “送给你。”他说。
我喉咙发紧,没出声,只把兔子发卡别在他卫衣帽檐——
缺耳朵的兔子,第一次有了完整的影子。
然而我们都没说“喜欢”两个字。
他只是在我熬夜做实验时,把寝室的灯调到最暗,把耳机递过来,里面是雨声和白噪音混成的循环。
也只是在某个凌晨,我趴在自习室睡着,醒来时肩上披着他的牛仔外套,口袋里有张纸条:
“老鼠房 03:45 的空调太冷,我给你调高了 ,别感冒。”
纸条背面是他画的速写,画里的我,睫毛上沾着一点荧光,像把黑夜烫了个洞。
大四的春天,保研名单公布。
我留在本校直博,他拿到南方一所美院的 offer。
散伙饭那天,全班灌我啤酒,他坐在角落,一杯没喝,只把易拉罐的拉环一个个拆下来,套在指尖,像一排银色的小戒指。
最后,他走到我面前,掌心摊开——
一枚拉环被掰成心形,边缘磨得发亮。
:“留个纪念。”他说。
我接过来,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粗粝而温热。
那晚我喝了很多,却清楚记得——
回宿舍的路上,他一直走在我左侧半步,像替我挡掉所有路灯的刺眼。
离校那天,他送我到地铁口。
我从背包掏出那只粉色兔子发卡——
七年里,它缺了耳朵、断了齿,又被我一次次缠线、补胶,塑料已经脆得像随时会碎。
我把发卡别在他 T 恤领口,像完成一场迟到的仪式。
:“再见。”我说。
他没回答,只抬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尖停留了一秒,像按下某个无声的开关。
地铁进站,风吹起他的衣角,他转身,背影被人群吞没。
我攥着那枚心形拉环,掌心全是汗。
很多年后,我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夜晚——
想起他卫衣帽檐上别过的兔子发卡,想起摩天轮顶端的绿色太阳,想起他指尖在我手腕画下的那条糖浆线。
它们像被时间压成透明的薄片,夹在我记忆最深处,轻轻一碰,就泛起柠檬糖的味道。
我没有再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