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 年的初夏,北京的雨下得比往年早。
我拿到毕业证那天,也拿到了第一笔正式工资——银行卡里多了 13 个月年终奖,数字跳成一条柔软的河。
那天晚上,我把宋琪从幼儿园接出来,一路抱着她转圈。
她的小腿在我腰侧晃啊晃,凉鞋的扣带拍在皮肤上,像两条兴奋的尾巴。
我们搬家那天,天刚擦青。
旧货站的面包车停在胡同口,司机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帮我把编织袋扛上车。
袋子里鼓囊囊塞着:
• 周师姐给的小烤箱
• 阿九织了一半的湖蓝色围巾
• 宋琪画在废旧 A4 纸上的 47 张绿太阳
• 以及那只缺耳朵的粉色兔子发卡——塑料已经发黄,却被我用透明胶重新缠了线。
面包车发动时,我最后望了一眼储物间的铁门,门牌号 404,漆掉得只剩一个“0”,像一张合不上的嘴。
新家在三环与四环之间,老小区,六层无电梯,两室一厅,南向。
客厅有一整面落地窗,阳光进来时,灰尘像碎金子在空气里游泳。
房东是个退休语文老师,听我说是 P 大毕业的,房租每月少要了 300,只提出一个条件:
“客厅墙别钉钉子,我要留给蔷薇爬。”
我答应下来。
宋琪第一次进去,光脚在木地板上跑,跑一步,地板“咚”一声,她以为地板会说话,咯咯笑个不停。
我把最大的房间留给她。
墙面刷成淡淡的奶油黄,夜里开了暖灯,像一块巨大的焦糖布丁。
床是宜家打折的上下铺——上铺堆她日渐增多的毛绒玩具,下铺她自己睡。
床边我给她钉了一排软木相框:
• 天安门前的合照(她缺了门牙)
• 幼儿园毕业典礼(她戴着歪帽)
• 阿九穿护士服抱孩子的抓拍(她偷偷在背景比了个耶)
……
最中间,是那幅绿太阳原稿,我装了框,玻璃反着光,像永不熄灭的信号灯。
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糖,甜而韧。
我开始在一家医疗 AI 公司做算法工程师,朝十晚七,偶尔加班。
夜里 11 点,地铁 15 号线最后一班,我靠在车厢打盹,耳机里放宋琪录的睡前故事:
:“……奥特曼打完了怪兽,要回家给妹妹热牛奶……”
声音奶声奶气,却把我一路稳稳送回家。
宋琪上一年级那年,书包是我用年终奖给她买的,自重 800 克,防驼背。
结果第一天放学,她就往包里塞了五块鹅卵石、一只仓鼠玩具和一把塑料剑,重量直接翻倍。
回家路上,她抓着书包带,小肩膀一歪一歪,像只倔强的企鹅。
我蹲下去要帮她背,她摇头,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头。
:“老师说了,自己的梦想要自己背。”
她慢慢长高,像雨后的小葱,一天一个样。
二年级寒假,她已经能踩着小板凳,在厨房给自己煎鸡蛋。
油星溅到她手背上,鼓起一个小红点,她“嘶”地吸气,却倔强地没哭。
第一只鸡蛋焦了,第二只鸡蛋完美,她小心翼翼盛在盘子里,推到我面前:
: “哥哥,你下班辛苦了。”
那一刻,窗外的路灯“啪”地亮起,照在她睫毛上,像撒了一把碎钻石。
三年级,她迷上写小诗。
语文老师给了个主题《家》,她写道:
“哥哥是屋顶 / 我是屋顶下的灯 / 屋顶保护灯 / 灯给屋顶亮光。”
老师把诗贴在公告栏,用红笔画了一颗大大的星。
接她放学时,她拽着我一路狂奔到公告栏,小手指戳着那张纸,鼻尖冒着汗。
“哥哥,看,我把我俩写进去了!”【68】
四年级,她开始抽条,旧毛衣统统短到手腕以上。
我给她买了新毛衣,粉色,领口有卷边。
她试穿时在镜子前转圈,辫子飞起来,像两只黑色小燕子。
突然她停住,对着镜子认真地说:
: “哥哥,等我长到 1 米 6,你就给我买第一条连衣裙,好不好?”
我伸手比了比她的头顶,距离我的下巴还有整整 30 厘米。
:“好,”我说。
:“到时候我们一起挑,挑一条有口袋的,可以装小兔子发卡。”
五年级,她第一次来例假。
那天我加班,她自己翻箱倒柜找阿九送的卫生棉,又给我发语音,声音带着哭腔
: “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扔下电脑,一路冲回家,跑得肺里都是铁锈味。
推开门,她坐在沙发上,抱着热水袋,眼睛红得像小兔子。
我蹲下来,给她煮红糖姜茶,笨拙地比划卫生巾的贴法。
她吸着鼻子,突然笑了:“哥哥,你脸比我还红。”
小升初那个暑假,我带她去云南支教——公司公益项目,可以携家属。
火车晃了 27 小时,她趴在中铺写明信片,字迹歪歪扭扭:
:“亲爱的阿九姐姐,我在云上面,云在窗外面。”
支教的小学叫“松坪”,操场是土坝,雨后全是黄泥。
她第一天就混成孩子王,带一群比她小的孩子跳皮筋,皮筋是从我行李箱拆下来的旧网线。
晚上,我们在黑板上画太阳系,她坚持要把绿色的太阳画在土星旁边,理由是:
: “它怕冷,土星有环可以挡风。”
回程那天,孩子们送她一大把野雏菊,用彩色塑料绳捆着。
她抱着花,一路哼歌。
到昆明转机,我把花压进书页,她问:“不会枯萎吗?”
我答:“会,但我们会记得它盛开的样子。”
她眨眨眼,忽然凑过来,小声说:
“哥哥,等我长大,我也要种一片花园,只种绿色的太阳。”
2029 年,北京房价微跌。
我把四环边的小两居换成了带电梯的小三居,首付七成,贷款三十年。
签合同那天,宋琪戴上了近视眼镜,镜片后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拿着户型图,像个小大人似的指点。
: “这间给爷爷住,他轮椅进得去;这间留给我,要刷成薄荷绿;哥哥你住这间,靠阳台,可以养猫。”
我笑着揉她脑袋,她已经到我肩膀了,发丝穿过指缝,像一匹光滑的缎子。
搬家那天,阿九也来了。
她升了护士长,白大褂口袋里别着一排彩色水笔,走路带风。
她给宋琪量身高,1 米 52,在墙上画了细细一道杠,比我去年画的又高出 8 厘米。
宋琪兴奋得原地转圈,辫子扫过阿九的脸,阿九笑着抓住她:
: “慢点,别摔了。”
我站在客厅中央,看她们在阳光下打闹,尘埃飞舞,像一场金色的雪。
夜里,我整理旧箱子,翻出那只粉色兔子发卡。
它已经完全发黄,缺耳朵的地方缠了七层线,每一层都是我某一年给宋琪补的。
我把它轻轻放在宋琪新书桌的笔筒里,旁边是她刚写完的作文,题目:
《我最感激的人》
第一行写着:
“我哥哥叫宋予,予是给予的予,他把所有的勇气和爱都给了我……”
我关灯,带上门。
客厅的小夜灯亮着,是宋琪挑的月亮形状,柔黄光晕铺了一地。
我听见她在梦里翻身,小声咕哝:“哥哥,晚安。”
我隔着门,轻轻回答:“晚安,琪琪。”
月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漫进来,照在兔子发卡上,塑料微微反光,像一颗永远不会熄灭的、小小的绿色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