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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阿九

燕青回

她叫阿九,比我大两岁,我是母亲离家那年才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脸。

2019 年的腊月二十九,我牵着宋琪从镇车站往回走,雪把田埂抹成一条起伏的银线。

阿九蹲在自家门槛上剥豆壳,薄棉袄短了一截,露出青紫的手腕。

她身后那扇木门半倒,门神只剩半张脸,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有人在哭。

阿九的爸是我爸的赌友,常年在外省工地,带回来一个湖南口音的女人。

女人烫爆炸头,指甲涂得血红,把阿九的书包扔进了灶膛。

火舌舔着帆布,“滋啦”一声,阿九的三年级课本化成黑蝴蝶,飞满了低矮的厨房。

那天之后,阿九再没进过学堂。

她每天放四头水牛。

牛绳是用化肥袋搓的,勒得她虎口一道白一道红。

冬水田结了薄冰,牛蹄踏进去,“咔嚓”一声,冰碴子溅到她脚踝,像碎玻璃。

她爷爷拄着枣木拐跟在后头,背弯得像拉满的弓,嘴里呵出的白雾散在风里。

老人喘得急,就把拐棍插进泥里,招手让她歇一歇。

阿九从兜里掏出干硬的苞谷粑,掰两半,大的一半塞进爷爷嘴里。

我和宋琪经过田埂时,她正在给最小的那头牛编辫子——

用去年晒干的稻草,三股,编得歪歪扭扭,系在牛犄角上,像给山大王戴了顶草王冠。

牛不耐烦地甩头,辫子散了,她追着去捡,一抬头看见我,愣了愣,笑了。

她缺了一颗门牙,笑出一个小黑洞,却亮得晃眼。

: “大学生回来了?”

她把牛绳往手腕上缠两圈,泥巴点到脸上,像画了迷彩。

我点头,宋琪躲在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手里攥着带给阿九的礼物——

一本我淘汰的《新华字典》,封面用透明胶缠过,书脊毛边。

阿九接过去,指尖在烫金大字上摩挲,半天没说话。

半晌,她翻开扉页,是我高一写的名字:宋予。

她轻声念:“宋——予。”

像把两个字含在舌底煨暖。

那天傍晚,她领我们去她家的老屋。

屋顶塌了半边,用蓝白编织袋盖着,风一鼓,“哗啦”作响。

灶台上坐着一口铝锅,锅沿豁了牙,锅里煮着红薯粥,冒出的热气把漏瓦边缘的霜化成水珠,滴答滴答。

爷爷躺在里屋的竹床上,盖着发霉的军大衣,听见人声,挣扎着坐起。

我看见他露出的脚踝,肿得发亮,像塞进两个发酵的馒头。

宋琪把口袋里的草莓泡泡糖全掏出来,放在爷爷枕头边。

糖纸沙沙响,老人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喉咙里滚出一声“乖”。

阿九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把她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

她忽然开口:“你们听说没?我爸要把我嫁人了。”

柴火爆了个噼啪,我手里的粥碗一抖,烫了虎口。

男方是镇上杀猪的,三十岁,左腿有点瘸,彩礼给六万八。

后妈数钱那晚,把钱摊在炕上,百元大钞一张张抹平,指甲刮过***的衣领,“刷刷”响。

阿九蹲在门槛外,听屋里“咔嚓咔嚓”点钞声,像钝刀剁骨。

她抬头看天,月亮瘦得可怜,像被啃过一口的饼。

第二天凌晨,阿九来找我。

她没敲门,蹲在宿舍楼下,露水把刘海打成绺,手里攥着那张字典扉页。

我下楼时,她站起身,腿麻了,一个踉跄,差点跪倒。

: “你能带我走不?”

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啥都能干,洗碗、扫地、放牛……我不想嫁。”

月光把她的影子钉在地上,细细长长,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绳。

我带她去找周师姐。

那天周师姐刚写完开题报告,头发乱成鸟窝,听完来龙去脉,她推了推眼镜:“先住我家。”

周师姐租的是学校家属院的老房子,两室一厅,厨房漏风。

她把阳台腾出来,支了张折叠床,碎花床单洗得发白,却带着柔顺剂的香。

阿九睡进去的第一晚,听见楼上传来钢琴声,她抱着字典,睁眼到天亮。

后来她说,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夜晚”除了狗吠和风声,还可以有音乐。

周师姐帮阿九联系了成人中专,春季班,学护理。

学费是周师姐借的,阿九写了欠条,一笔一画,像刻钢板。

她上课第一天,穿的是我的旧卫衣,袖口太长,卷了三道。

教室在四楼,没有电梯,她一路跑上去,气还没喘匀,就听见老师点名:“张阿九!”

她答“到”时,声音太大,全班回头,她耳根烧得通红。

周末,我带宋琪去看她。

学校门口有家麻辣烫小店,三块一串,我们点了二十串,阿九抢着付钱,从兜里掏出一把硬币,五毛的一块的,叮叮当当。

吃到一半,她忽然低头,用袖子擦脸——

袖口湿了一大片,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宋琪把碗里唯一的牛肉丸夹给她:“姐姐,给你补补。”

阿九把丸子分成两半,一半塞回宋琪嘴里,一半自己慢慢嚼,嚼了很久,像嚼一段咽不下去的旧时光。

后来,阿九开始实习,在附属医院儿科。

她第一次给小孩打留置针,手抖,小孩哭,家长吼,她当场红了眼。

下班已是夜里十点,她坐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给我发语音。

:“哥,我是不是特没用?”

背景是救护车尖锐的笛声,像刀子划开夜色。

我回她。

:“记得咱家那头最小的牛吗?你给它编辫子时,它也挣,你追着哄,最后不也编好了?”

她没再回,只发来一张照片:

她穿着护士服,左手抱着一个输液的小孩,右手比了个歪歪扭扭的“V”,孩子额头上贴着退热贴,像一枚小小的白旗。

去年腊月,阿九自己回了老家。

后妈看见她一身白大褂,愣了半晌,没敢接她手里的年货。

阿九把爷爷接到城里,租了间有电梯的小房子,阳光能晒到阳台。

她把爷爷的旧军大衣洗了,晒在阳台上,像一面褪色的旗。

爷爷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看楼下小学生排队放学,忽然说:“阿九,你念书的声音,比牛铃好听。”

阿九蹲在轮椅旁,给他剪指甲,剪着剪着,眼泪掉在爷爷手背上,爷爷用拇指抹掉,说:“不哭,咱家阿九,好日子在后头。”

今年春节,我们三家人一起吃了顿火锅。

周师姐、小凯和他妈妈,还有阿九和爷爷。

火锅在折叠桌上咕嘟咕嘟,热气把窗户糊成一片雾。

宋琪把兔子发卡别在阿九护士帽的松紧带上,粉色塑料在灯下闪闪发亮。

阿九举杯,对我们说:“谢谢你们,把我从雪地里捡起来。”

我摇头,碰杯,玻璃相撞,清脆的一响,像多年前掉在地上的铅笔刀。

宋琪在一旁喊:“姐姐,你以后要给我打预防针哦,不许哭!”

阿九笑着应下,眼里映着火锅的红汤,像两枚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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