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函用牙齿咬住绷带一端,左手熟练地在右手腕上缠绕。固定支具很合手,显然是精心挑选的尺寸。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凌晨四点十七分,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该准备去学校了。
睡眠感知幻觉症让他难以分辨自己是否真的睡着过。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整夜清醒,实际上已经短暂入睡;有时候他以为睡了几小时,却发现时钟只走了十分钟。
他穿上那件褐色风衣,右手腕的支具被宽大的袖口完美遮盖。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沐言留下的消炎药塞进口袋。
清晨的校园安静得能听见树叶摩挲的声音。沐函的皮鞋踏在走廊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的办公室钥匙刚插进锁孔,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么早?"
沐函转身,看见沐言端着杯咖啡,一脸惊讶地站在语文组办公室门口。沐言今天穿了件深灰色高领毛衣,衬得他的肩膀更加宽阔。
"你也是。"沐函简短地回答。
沐言的目光落在哥哥的右手上,虽然被风衣遮盖,但他知道支具就在那里。"手...好点了吗?"
沐函轻微地点了点头,转动钥匙打开办公室门。他本以为对话就此结束,没想到沐言跟了进来。
"我查了资料,"沐言把咖啡放在桌上,声音比平时柔和,"无痛症...是真的吗?"
沐函放教案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是拉开抽屉取出今天的教学计划。
"为什么不早说?"沐言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如果你告诉我你感觉不到疼痛,我就不会——"
"就不会什么?"沐函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就不会认为我是个冷血怪物?"
沐言像是被噎住了,咖啡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
"我不需要同情。"沐函转过身,开始整理桌上的试卷,"尤其是你的。"
沐言深吸一口气,放下咖啡杯转身就走。门被摔上的巨响在清晨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沐函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垫下露出一角纸片。他抽出来,上面潦草地写着:「空腹喝咖啡对胃不好。——言」
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时,沐函已经站在讲台上。他的右手腕藏在讲桌下方,左手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课题。学生们注意到沐老师今天似乎比往常更加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色。
"请翻开教材第58页。"
沐函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解三角函数的变换规律。教室后排有两个女生在小声交谈,这在平时是绝对不敢的——她们大概看出了今天沐老师的状态不佳。
"张婷,李梦,"沐函头也不回地点名,"请到黑板前来解这两道题。"
两个女生顿时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走上讲台。就在李梦接过粉笔的瞬间,沐函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他下意识扶住讲桌,但眼前的黑点迅速扩大,耳中响起尖锐的鸣叫。
"沐老师?"
这是沐函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当沐函再次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他试图坐起来,却发现左手连着输液管,右手腕被重新包扎过。
"别动。"
这个声音让沐函浑身一僵。他缓缓转头,看见母亲林雨菲坐在床边,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她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鬓角的白发也更加明显。
"妈..."沐函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林雨菲的声音在颤抖,"胃溃疡这么严重,还伴有内出血,医生说你随时可能..."她说不下去了,用手捂住嘴。
沐函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像监狱的栏杆。
"沐言呢?"他轻声问。
"去办手续了。"林雨菲擦了擦眼角,"是他把你送来的。学校打电话时他正在上课,听到消息立刻冲了出去..."
沐函想象着那个场景——沐言惊慌失措地跑到医务室,看到不省人事的自己。这个画面让他胸口发紧。
"他...很担心你。"林雨菲犹豫了一下,"你们和好了?"
沐函没有回答。病房门被推开,沐言拿着一堆单据走了进来。看到沐函醒了,他明显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板起脸。
"医生说你需要住院观察至少一周。"沐言把单据扔在床头柜上,"胃溃疡加上手腕骨折,还有严重脱水...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沐言!"林雨菲责备地看了小儿子一眼,但沐函摇了摇头。
"他说得对。"沐函尝试坐起来,被沐言一把按住肩膀。
"别乱动!"沐言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你就不能有一次,哪怕一次,好好听别人的话吗?"
沐函抬头看着弟弟,发现沐言的眼睛里不仅有愤怒,还有更深的东西——恐惧。他在害怕,害怕失去自己。这个认知让沐函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
沐函刚要开口,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束鲜花。
"周校长?"沐言惊讶地睁大眼睛。
"听说沐老师住院了,我代表学校来看看。"周校长笑容和蔼地把花递给林雨菲,"沐函老师是我们学校的骨干,一定要好好休息。"
沐函的表情瞬间变得警惕。他微微坐直身体:"谢谢校长关心,我很快就能回去工作。"
"不急不急。"周校长摆摆手,目光在病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沐函身上,"对了,昨天教育局来检查,拿走了几位老师的档案,包括你的。可能需要补一些材料。"
沐函的瞳孔微微收缩:"什么材料?"
"哦,就是普通的资格证明什么的。"周校长笑了笑,"等你出院再说吧。"
周校长又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病房门关上的瞬间,沐函立刻拔掉了输液针头。
"你干什么?"沐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我必须回学校。"沐函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你疯了吗?医生说你——"
"沐言,"沐函直视弟弟的眼睛,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这件事很重要。我的档案...有问题。"
沐言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哥哥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急切。
"什么...问题?"沐言慢慢松开手。
沐函移开视线,伸手去拿挂在床边的风衣:"我的教师资格证...可能有些手续不全。"
这个拙劣的谎言连林雨菲都看得出来。她担忧地看着大儿子:"小函,有什么事不能跟家人说吗?"
沐函穿风衣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想告诉母亲和弟弟真相,想告诉他们自己每天冒着生命危险在做什么,想告诉他们父亲可能还活着...但他不能。保护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们远离真相。
"没什么,只是工作上的小事。"沐函系好风衣扣子,遮住了病号服,"我回去处理一下,很快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沐言突然说。
"不行。"
"为什么不行?"沐言固执地挡在门前,"如果只是补材料,我可以帮忙。还是说...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沐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知道每拖延一分钟,风险就增加一分。那些档案里有他的真实身份信息,如果落入错误的人手中...
"好。"最终,沐函妥协了,"但你得答应我,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问问题。"
沐言狐疑地看了哥哥一眼,点了点头。
林雨菲还想阻拦,但两个儿子已经一前一后离开了病房。她站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求求你...别让他们出事..."她低声祈祷着,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出租车里,沐言偷偷观察着哥哥的侧脸。沐函的目光紧盯窗外,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沐言记得,这是父亲思考时的小动作。
"你的档案到底有什么问题?"沐言忍不住问。
沐函没有回答,只是拿出手机快速打了一串消息发送出去。
"你在跟谁联系?"
"一个朋友。"沐函收起手机,"沐言,到学校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跟紧我。"
沐言的心跳突然加速。哥哥的语气让他想起小时候,每当雷雨夜,沐函都会用这种保护性的口吻告诉他不要怕。那时的哥哥是他的英雄,是从不畏惧任何事物的守护者。
"你...在害怕吗?"沐言小心翼翼地问。
沐函转过头,浅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沐言从未见过的东西——脆弱。
"是的。"他轻声承认,"我在害怕。"
这个简单的坦白震撼了沐言。在他记忆中,哥哥从未承认过任何软弱。无痛症让沐函对疼痛免疫,感情缺失症让他对恐惧陌生...但此刻,沐言第一次看到了哥哥作为普通人的一面。
出租车在学校门口停下。沐函付完车费,动作敏捷地下车,风衣下摆在身后飘动。沐言急忙跟上,发现哥哥并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学校后方的消防通道。
"我们为什么不走正门?"沐言压低声音问。
沐函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示意他安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门禁卡,刷开了通常只有教职工才能进入的侧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正是上课时间。沐函的脚步很轻,像一只警觉的猫。他带着沐言来到行政楼三层的档案室门口,却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向上走到天台。
"在这里等着。"沐函指了指一个隐蔽的角落,"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等等,你要去哪?"沐言抓住哥哥的手臂。
沐函的眼神变得复杂:"去解决一些问题。"
"不行!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沐言,"沐函打断他,声音异常冷静,"信任我一次,就这一次。"
沐言张了张嘴,最终松开了手。他看着哥哥走向天台另一侧的铁门,身影消失在楼梯间,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沐言蹲在角落里,耳朵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大约五分钟后,他听到楼下传来争吵声,接着是什么东西倒地的闷响。
沐言再也忍不住了。他冲出藏身处,奔向那扇铁门。就在他握住门把手的瞬间,门突然从里面被撞开,沐函踉跄着退出来,嘴角有血迹。
"哥!"
沐言还没来得及上前,一个黑影就从门内扑出,将沐函按倒在地。那是个戴着口罩的男子,手里寒光一闪——是把刀!
"跑!"沐函冲弟弟大喊,同时抬膝猛击袭击者的腹部。
沐言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向哥哥刺去。千钧一发之际,沐函一个翻滚躲开,风衣被划开一道口子。他趁机一个扫腿将袭击者绊倒,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
"沐言,快走!"沐函在搏斗间隙吼道。
这次沐言没有听话。他抓起墙角的一个灭火器,冲向那个袭击者。在对方即将再次刺向沐函的瞬间,沐言用尽全力将灭火器砸在那人背上。
袭击者闷哼一声,动作迟缓了一秒。这一秒足够沐函反击——他一记手刀精准地击中对方颈部,那人顿时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
寂静突然降临。沐言喘着粗气,灭火器从他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你...你没事吧?"他颤抖着问。
沐函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我告诉过你不要出来。"
"他要杀你!"沐言的声音因后怕而尖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谁?你的档案里有什么值得杀人的东西?"
沐函没有回答。他蹲下身检查那个昏迷的袭击者,从对方口袋里摸出一部手机和一张门禁卡。看到门禁卡上的名字,沐函的眼神变得锐利。
"周校长的人..."他低声自语。
"什么?"沐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校长派人杀你?因为什么?因为你的教师资格证有问题?"
沐函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沐言,有些事情我现在不能解释。但你需要知道,我...我不只是一个数学老师。"
"那你是谁?"沐言的声音在发抖。
沐函望向弟弟的眼睛,第一次决定吐露部分真相:"我在执行一项任务,很重要的任务。这个人,"他踢了踢地上的袭击者,"是一个犯罪组织的成员。"
沐言的大脑一片空白。数学老师、犯罪组织、追杀...这些词汇在他脑海中旋转,却拼凑不出一个合理的画面。
"你是...警察?"他艰难地问。
沐函没有正面回答:"送我回医院吧。妈该担心了。"
"不行!"沐言抓住哥哥的肩膀,"你不能就这样搪塞过去!我差点看着你被杀!我有权知道真相!"
沐函的眼神软化了。他伸手擦掉弟弟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动作轻柔得不像那个冷面无情的数学老师。
"等一切结束后,我会告诉你全部。"他承诺道,"但现在,为了你的安全,知道得越少越好。"
沐言想继续追问,但一阵眩晕突然袭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软得像棉花,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今天发生的一切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先...先离开这里。"沐函似乎察觉到了弟弟的状态,扶住他的手臂,"能走吗?"
沐言点点头,跟着哥哥向楼梯走去。在离开天台前,他回头看了眼那个昏迷的袭击者。
"他怎么办?"
"会有人处理的。"沐函的语气中有一丝沐言从未听过的冷酷。
回医院的出租车上,沐言一直盯着窗外,试图理清思绪。哥哥的秘密身份、突如其来的袭击、犯罪组织的存在...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但身边沐函沉重的呼吸和衣服上的血迹提醒他,这是残酷的现实。
"你的胃...还好吗?"沐言最终打破了沉默。
沐函微微摇头:"没关系。"
"别再对我说'没关系'了。"沐言转过头,眼中含着泪水,"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如果你真的...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说不下去了。
沐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一个多年未做的动作——他轻轻握住了弟弟的手。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声音里有一丝温度,"我保证。"
沐言紧紧回握住那只手,仿佛害怕一松开哥哥就会消失。在这一刻,多年的隔阂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是他的哥哥,而他差一点就永远失去他了。
当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时,沐函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屏幕,表情瞬间变得凝重。
"怎么了?"沐言警觉地问。
沐函收起手机,眼神变得深不可测:"没什么。只是...工作上的消息。"
但沐言已经看到了屏幕上那条简短的信息:「老地方见。有父亲的消息。——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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