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边境战场的官道上，尘土被连绵不绝的败兵脚步碾成齑粉。罗德里戈骑士勒住“风驰”，看着眼前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士兵们有的光着脚，有的用破布裹着伤口，扛着的长矛多半已折断，唯有几面残破的十字旗还在风中倔强地飘扬。
“佩德罗，你看！”骑士的声音发颤，“这是我们卡斯蒂利亚的骑兵！他们怎么会……怎么会如此狼狈？”
他策马冲向一队正在路边休整的骑兵，盔甲的叮当声引来士兵们麻木的注视。一个断了左臂、用皮带将残肢绑在胸前的老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骑士锈迹斑斑的甲胄，突然爆发出一阵短促的苦笑：
“又来了一个穿铁皮的……先生，您是要去战场演戏吗？告诉您吧，那儿现在只有炮灰，没有骑士。”
“胡说！”罗德里戈骑士拨转马头，长矛指向远方弥漫的硝烟，“吾乃罗德里戈骑士，特来支援！敌人在哪里？我们的重骑兵方阵呢？”
老兵挣扎着站起来，用仅剩的右手扯开胸口的衣襟——那里有一个狰狞的圆形伤疤，边缘的皮肉翻卷着，显然是铅弹造成的。“重骑兵方阵？三天前就被对面的火炮轰散了。我这胳膊，还有我那匹跟了五年的‘闪电’，都留在了那个该死的火炮阵前。”
佩德罗惊恐地看着那伤疤，下意识地躲到“风驰”身后。罗德里戈骑士却像被磁石吸引般凑近，手指颤抖地想要触碰那伤口，仿佛要确认铅弹是否真的能穿透血肉。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骑兵的冲锋……那是不可阻挡的……”
“可它就是被阻挡了，先生。”老兵重新坐下，从怀里摸出半块发黑的面包，“对方的火枪手排成三排，前排射击时后排装填，第三排准备。我们的马还没跑出两百步，就像麦子一样被割倒。您听过成百上千匹战马同时悲鸣的声音吗？那比魔鬼的号角还难听。”
一阵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鼓声。不是骑士想象中激昂的冲锋号，而是一种急促、混乱，带着死亡气息的战鼓。队伍中一个背着羊皮鼓的少年鼓手突然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开始擂鼓。那鼓点破碎而沉重，像是在为逝去的战友送葬。
“别打了，胡安！”一个脸上缠着绷带的年轻骑兵喝止他，“这鼓点只会让人心慌。”
“我偏要打！”少年倔强地扬起下巴，鼓槌敲得更响，“我爹说过，鼓手不能在战场上沉默。就算只剩一个人，也要敲出卡斯蒂利亚的勇气！”
罗德里戈骑士看着少年通红的眼睛，又看看老兵胸前的伤疤，心中那座由骑士传奇构筑的水晶宫，正在现实的血色中寸寸崩塌。他一直以为战争是骑士们的荣耀舞台，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血肉模糊的景象。
“先生，”老兵突然抓住骑士的马镫，“听我一句劝，回去吧。您这身盔甲挡不住铅弹，您那匹马……”他看了看“风驰”瘦骨嶙峋的样子，没再说下去，只是摇摇头，“现在的战场，不需要骑士，需要的是会装填火药的手和不怕死的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更密集的炮响，大地微微震颤。败兵们纷纷站起来，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开始无序地向后撤退。
“是炮兵！敌人的炮兵追上来了！”有人大喊。
混乱中，少年鼓手的羊皮鼓掉在地上，他想去捡，却被撤退的人流冲倒。罗德里戈骑士见状，立刻翻身下马——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敏捷地从“风驰”背上下来。
“佩德罗！看好马！”他大喊一声，冲进混乱的人群，扶起少年，又捡起那面沾满泥土的羊皮鼓，塞到少年怀里。
“拿着！”骑士的声音在喧嚣中格外清晰，“你说得对，鼓手不能沉默！就算撤退，也要敲出勇气！”
少年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古怪的铁皮骑士，突然用力点点头，重新擂起鼓。这一次，鼓点虽然依旧急促，却多了一丝不屈的节奏。撤退的士兵们听到鼓声，脚步似乎也坚定了一些。
佩德罗牵着“风驰”挤过来，脸上满是焦急：“先生！我们快走吧！炮弹不长眼睛啊！”
罗德里戈骑士看着撤退的队伍，看着少年手中的战鼓，又看了看远方那片吞噬了无数骑兵荣耀的硝烟。他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多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不，佩德罗，我们不能走。”他重新翻身上马，尽管动作比刚才笨拙了许多，“老兵说得对，现在的战场不需要传统的骑士。但也许，这个时代需要另一种骑士——不是骑着战马冲锋，而是在溃败时守住尊严，在绝望中敲响勇气的骑士。”
他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剑尖指向硝烟弥漫的方向：“我们继续前进。不是去参加一场注定失败的冲锋，而是去看看，在铅弹和炮火之中，是否还有骑士精神存在的空间。哪怕只有一丝，我们也要把它找出来，让它不要熄灭。”
佩德罗看着主人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悲伤与坚定的光芒。他知道，这次主人是认真的。尽管心里怕得要死，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把行囊又紧了紧。
于是，在溃退的人流中，出现了一道逆流而上的身影：一位穿着破旧盔甲的骑士，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行囊、脸色惨白的侍从。他们逆着败退的人潮，朝着那片象征着新时代战争的、硝烟与鲜血交织的战场，缓缓前行。
少年鼓手的战鼓声在他们身后响起，那破碎的鼓点，像是为他们送行的挽歌，又像是为即将到来的、理想与现实的最终对决，敲响的前奏。罗德里戈骑士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是彻底的毁灭，还是某种形式的重生。但他知道，他必须去。因为对于一个真正的骑士来说，重要的不是胜利，而是坚守——坚守心中那杆永不倒下的长矛，无论它面对的是风车、嘲笑，还是冰冷的铅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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