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写……李莲花……葬于此……”
刻碑?葬于此?
苏荷捻动银针的手指猛地一顿!银针的微颤清晰地传递到她指尖。她倏然抬眸,目光如两道骤然出鞘的冷电,带着穿透一切的锐利,直直刺向李莲花那双盛满了疲惫、认命和死寂的眼睛!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怜悯,也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仿佛要穿透他这具残破的躯壳,看清里面那个濒临熄灭的灵魂。
小炉上煨着的药罐,盖子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制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那只被唤作“狐狸精”的黄毛土狗,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和主人身上散发出的恐怖寒气,不安地在床榻边来回踱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苏荷紧盯着李莲花的脸,他灰败的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如同蒙尘的石膏,嘴角那抹刺目的暗红更是触目惊心。她搭在他腕上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碧茶之毒阴寒暴戾的冲击。刻碑?他此刻的状态,确实离那块粗糙的木板不远了。
然而,她紧抿的唇线却缓缓松开,紧绷的下颌线条也略微松弛。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之前的凝重和惊愕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洞悉一切的嘲弄?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药罐的“噗噗”声和狐狸精的呜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水潭,激起一圈圈令人心悸的涟漪。
“刻碑?”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仿佛他求死的意愿如同孩童的呓语。随即,她的目光从李莲花脸上移开,落回自己手中那几根深深刺入他穴位的银针上,指尖极其细微地调整了一下其中一根的角度,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她再次抬眼,迎上李莲花涣散而认命的目光。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看透了所有伪装、所有悲情、所有自毁倾向的、带着点古怪兴味的了然。
“巧了。”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重量,一字一句,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砸在李莲花濒临溃散的意识上,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深渊。
“我专治……”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针,牢牢锁定他眼底那最后一丝灰烬,仿佛要将其彻底点燃,“……天下第一高手。”
“专治……天下第一高手?”
这八个字,如同九霄惊雷,又似万载玄冰凝成的利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贯入李莲花混沌一片、死水微澜的脑海!将他沉向黑暗的意识硬生生拽回了一线刺目的清明!
她……知道?!她竟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
东海一战,李相夷与笛飞声双双陨落,尸骨无存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成为一则令人扼腕叹息的旧闻。四顾门分崩离析,金鸳盟销声匿迹。
李相夷这个名字,连同那天下第一的荣光与传奇,连同那身负的罪孽与无法偿还的血债,早已随着滔天巨浪一同葬入东海深处,成为一段被时光刻意尘封、被世人渐渐遗忘的过往。
他隐姓埋名,拖着这具被碧茶日夜啃噬的残躯苟延残喘,像一缕无主的游魂,从未想过,也绝不敢想,这世上还有人能将这具行尸走肉与昔日的“天下第一”联系起来!
惊愕、怀疑、一丝荒谬绝伦的错愕感,还有某种深埋心底、早已结痂、此刻却被狠狠撕开的、混杂着骄傲与无尽痛苦的情绪,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在他死水般的心底轰然炸开!剧烈的情绪波动如同投入火药桶的火星,瞬间引爆了体内本就狂暴到极致的碧茶之毒!
“噗——!”
又是一大口粘稠得如同墨汁、散发着刺骨寒气和恶臭的黑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这一次的血,颜色更深,寒意更甚,仿佛凝聚了他生命最后的污秽与绝望!血雾弥漫,溅湿了苏荷的粗布衣襟和她身前的地板。
剧烈的抽搐如同失控的狂风暴雨席卷全身,李莲花眼前彻底被浓重粘稠的黑暗吞噬,身体一软,失去了所有知觉,重重地向后倒去,如同一座轰然倒塌的山岳。
“呜——!”狐狸精发出一声惊恐的哀鸣,猛地窜到角落,瑟瑟发抖。
苏荷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被李莲花刚才无意识挣扎时指甲掐出的青紫痕迹。她甚至没来得及擦拭溅到脸颊上的冰冷血点。
她低头看着昏迷过去、脸色灰败如死、气息微弱得几乎消失的李莲花,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淤痕,再抬眼看向地上那滩触目惊心、散发着不祥寒气的墨色毒血。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刚才强行渡入内息压制剧毒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对她自身的消耗亦是巨大无比。
然而,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于他如此剧烈的反应?了然于他身份确认后的巨大冲击?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沉重与责任的悲悯?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去自己脸颊上那点冰冷的血迹。目光再次落回李莲花昏迷的脸上时,里面只剩下一种更加沉凝、更加决绝的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抹去额头的汗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专注。她不再犹豫,俯身下去,双手如同穿花蝴蝶,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将更多的银针刺入李莲花周身要穴。同时,她再次凝神,将自身那温润却异常坚韧的内息,不顾一切地渡入他濒临断绝的经脉,强行护住他最后一线心脉生机。
“天下第一竟会这般蠢笨,东海一战如此激烈,当我与世隔绝呢。”
窗外,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吞噬着天地间最后的光亮。只有莲花楼车轮碾过不平整地面的“咯噔”声,单调而固执地响着,载着这一方小小的、正进行着惨烈生死搏杀的木屋,在无边的黑暗中,缓缓驶向未知的前路。那声音,成了这死寂长夜里唯一的、倔强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