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山谷寂静。莲花楼内只余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孙老在榻上沉睡着,气息平稳悠长,脸上已不见邪毒肆虐的痛苦,只有安详的倦容。徐半眼的情况也稳定下来,虽然邪毒深种依旧凶险,但至少脱离了随时可能油尽灯枯的境地。
李莲花盘膝坐在自己的软榻上,闭目调息。体内那缕扬州慢内息,经过白日为孙老祛毒的精微运用和此刻的温养,如同被精心灌溉的幼苗,越发茁壮温润。它流淌在曾被碧茶与重伤摧残得千疮百孔的经脉中,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生机的熨帖感。胸口的旧伤处,那股顽固的钝痛几乎被暖流抚平,只余下一种深刻的、却不再尖锐的沉重感。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力量在回归。虽然远不及昔日李相夷的浩渺如海,但这股温润坚韧、生机勃勃的内息,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正一点点冲刷掉沉疴的淤泥,滋养着新生的肌理。他甚至能尝试着,极其缓慢而小心地,引导一缕内息探向更细微的、曾被判定为废脉的末梢支脉。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蚁行的麻痒感传来,带着一丝重建连接的希望。
苏荷坐在灯下,就着昏黄的光线,用一把小巧锋利的银刀,仔细地削切着一块老山参。她的动作精准而专注,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沉静如水。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湖并不平静。
白日里,李莲花为孙老祛毒时那专注而平静的侧脸,那指尖流淌的温润玉色光泽,那举重若轻、润物无声的化毒手段…这些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
尤其是当李莲花全神贯注于内息运转时,那微微抿起的唇线,那低垂的眼睫下敛去的所有锋芒,只余下纯粹沉静的专注…这副模样,竟让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江湖传闻中,那个于扬州城最高处,为博红颜一笑,剑引红绸、惊艳天下的少年身影。
一个是沉静内敛,于无声处化腐朽为神奇。
一个是张扬肆意,于万众瞩目下挥洒光芒。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姿态,却在某个瞬间,在她心底奇异地重叠了。重叠之后,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阿娩…”
那个在昏睡中轻唤出的名字,此刻如同魔咒,再次在她心尖缠绕。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叫乔婉娩的女子,在扬州城楼上,看着李相夷为她红绸舞剑时,脸上该是怎样的温柔倾慕,怎样的幸福满足。那是被天下第一高手捧在掌心、用最耀眼方式宣告的爱意。
而她呢?
她只是那个在他濒死时捞起他,在他毒发时强撑着说“专治天下第一高手”,在他内伤崩裂时渡入内息护持,在他虚弱无力时写下药方助他恢复的…“苏大夫”。
一个称呼,划开了天堑般的距离。
一丝细微的酸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漾开微澜。她握着银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刀锋在老山参上留下了一道稍深的刻痕。
“怎么了?”李莲花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调息后的清朗。
苏荷猛地回神,指尖的银刀瞬间恢复平稳。她抬起眼,对上李莲花不知何时睁开的、带着一丝询问的清亮眼眸。那眼神平和温润,如同他体内的扬州慢内息,不再有初识时的死寂和沉郁,却也…没有梦中呓语时那份为“阿娩”而生的、纯粹的少年意气。
“无事。”苏荷迅速垂下眼睫,掩饰住瞬间的慌乱,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平淡,“参须削好了。”她将削好的参片放入一个干净的瓷碟中。
李莲花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略显紧绷的侧脸线条,心中了然。那点因“阿娩”而起的微妙隔阂,并未完全消散。他沉默片刻,没有点破,只是转移了话题:“孙老脉象如何?”
“稳固。”苏荷将瓷碟放在他榻边的小几上,“邪毒拔除近半,腑脏生机渐复。若明日祛毒顺利,当有苏醒之望。”
“那就好。”李莲花点点头,目光落在瓷碟里那些薄如蝉翼、纹理清晰的参片上,“你的刀工,很好。”他由衷赞道。这不仅是称赞刀工,更是对她这份沉静细致背后的心意的感知。
苏荷微微一怔,随即淡淡道:“熟能生巧罢了。”她收拾好刀具,站起身,“夜深了,你早些歇息。明日还需耗费心神。”说完,她便转身走向自己休息的角落,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刻意拉开的距离。
李莲花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隔帘后,轻轻叹了口气。过往如烟,说来容易,但那些刻入骨髓的记忆和情感,又岂是轻易能抹去的痕迹?他明白苏荷的疏离因何而起,却不知该如何化解。此刻任何关于“阿娩”的解释,都只会显得苍白和欲盖弥彰。
他拿起一片参片,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微苦回甘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带着山野的厚重气息。他再次闭上眼,引导着温润的内息流转全身,试图驱散心头的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