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归桥路归路

车轮辘辘，碾过驿路扬起的微尘，也碾过车厢内无声流淌的凝滞空气。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颠簸与混乱，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散去，水面却再难恢复最初的平静。

李莲花靠在软枕上，闭目调息。胸口被撞之处依旧闷痛难当，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如同拉扯着锈蚀的刀锋在肺腑间刮过。更深处，碧茶余毒被那剧烈的震动和心绪的瞬间激荡所撩拨，如同被惊扰的毒蛇，丝丝缕缕的寒意顺着受损的经脉蔓延，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他强行运转着那缕微弱却坚韧的扬州慢内息，试图抚平躁动，温养裂痕，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苏荷坐在对面，手中虽重新拿起那卷药方集注，目光却久久未能落回泛黄的纸页上。书卷边缘，被她指尖无意识捏出的细微褶皱，如同她此刻难以平复的心绪。烟青色的车帘，玉珠流苏的清响，那张娴雅而带着轻愁的侧脸…如同鬼魅般在眼前挥之不去。

“专治天下第一高手…” 苏荷在心中默念着当初海边救他时的宣言。那时，这宣言带着近乎狂妄的自信和冰冷的功利心。

可如今呢？看着他苍白脆弱、仿佛随时会碎掉的样子，听着他压抑的痛哼和艰难的喘息，感受着他体内那如同布满裂痕琉璃般的经脉和蛰伏的剧毒…这“专治”，早已变成了一个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的承诺，一份夹杂着莫名酸涩与…连她自己都辨不清滋味的责任。

她救他，是为了证明自己能治天下第一高手。可当这“天下第一高手”褪去光环，只剩下一具残躯和“李莲花”这个陌生而脆弱的身份时，她又在做什么？方才那近乎本能的、不顾一切的扑救和遮挡…仅仅是为了保住这个证明自己医术的“病例”吗？

这个念头让苏荷心头一阵烦乱。她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回书页，密密麻麻的药名和注解却如同扭曲的蝌蚪，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咳…咳咳…” 李莲花又是一阵压抑的呛咳，身体微微蜷缩，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苏荷几乎是立刻放下了书卷，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又从一个精致的青玉小瓶里倒出两粒朱红色的丹药，走到他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水杯和丹药递到他唇边。

李莲花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地对上苏荷清冷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了惯常的锐利和疏离，反而沉淀着一种深重的忧虑和…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

他顺从地微微张口，就着她的手，将丹药含入口中，又喝了几口水送下。温热的药液混合着丹药奇异的辛辣苦涩滑入喉中，带来一股灼热的气流，暂时压下了肺腑间的寒意和翻涌的腥甜。

“多谢…”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

苏荷没有回应这声谢，只是用干净的布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拭去他额角和唇边的冷汗与血渍。指尖不经意间拂过他冰冷的皮肤，那触感让她心头微颤。

“离下个能歇脚的镇子还有段路。” 苏荷收回手，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却比平时低沉了些，“你…再睡会儿。” 她用的是陈述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莲花看着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胸口的闷痛和体内的寒意在丹药的作用下稍稍缓解，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意识沉浮间，方才混乱颠簸时，苏荷骤然贴近的气息，她揽住自己肩膀时那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及挡在车窗前那道清瘦却异常坚定的背影…这些破碎的片段，竟奇异地压过了深海沉沦的冰冷和四顾门白幡的灰暗，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药草清苦的安心感。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车轮有节奏的辘辘声和阿文偶尔无意识翻身的窸窣声。

苏荷坐回原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窗外。驿路两旁，田野青黄相接，远处山峦起伏，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宁静而辽远。然而这份宁静，却无法平息她心头的波澜。

那个烟青色马车里的女子…她要去哪里？她是否知道，那个曾为她红绸舞剑、惊艳了整个江湖的少年，那个曾被她哀悼、葬于四顾门白幡之下的“亡者”，此刻正气息奄奄地躺在这辆破旧的马车里，挣扎在生死边缘？她若知道，又会如何？

这些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带着一种尖锐而陌生的刺痛感。苏荷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强迫自己将这些无谓的思绪驱逐出去。过往如烟？李莲花自己说的。她苏荷，只需要治好眼前这个“病例”！治好他，证明她的医术，然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书卷，目光锐利地聚焦在那些药名之上。当归、黄芪、血竭、百年老参…一味味固本培元、修复经脉的药材在她脑中飞速组合、推演。只有这些实实在在的药石，才能对抗他体内那该死的余毒和裂痕！

时间在车轮的滚动中悄然流逝。日头渐渐偏西，给车厢内镀上一层温暖的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