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的夜,静谧得只剩下溪流的潺潺与山风拂过林梢的呜咽。月光清冷,透过车窗缝隙,在车厢内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如同沉甸甸的雾气,充斥在每一寸空气里。那几只碧绿毒蛙已不知所踪,只留下愈发浓烈的异样腥甜。无孔不入,几乎令人窒息。
李莲花靠在窗边软榻上,薄毯滑落至腰间。他并未入睡,也无法入睡。身体深处,碧茶余毒带来的那种蚀骨的寒意已不如初时那般尖锐刺骨,这得益于苏荷连日来不眠不休的压制和调理。经脉中那缕温润的扬州慢内息,虽依旧细弱,却如同初春冻土下悄然萌发的草芽,缓慢而顽强地修复着裂痕,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生机。胸口的闷痛减轻了不少,呼吸也不再那般滞涩艰难。
然而,这份身体上细微的好转,却丝毫未能减轻他心头的重压。因为这一切的代价,正清晰地映照在隔壁那方小小的“药海”之中。
持续了数日的碾药声、杵臼声、沸水声…那些宣告着苏荷存在的、永不停歇的声响,竟在今晚消失了。
死寂。
只有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略的、如同风穿过破败窗棂般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地从薄木板门后传来。那喘息声极其短促、压抑,带着一种力竭的沙哑和痛苦的破碎感。
李莲花的心,在这片死寂和那破碎的喘息声中,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潭底。一种比碧茶寒毒更刺骨的冰冷,攫住了他。
他试图凝聚心神,运转那缕微弱的扬州慢,想感知隔壁的情况,但稍一尝试,心神便被那压抑的喘息声狠狠撕扯,内息瞬间紊乱,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他不得不放弃,靠在软枕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薄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阿文…” 他尝试着开口唤道,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
蜷在角落软垫上、抱着狐狸精发呆的阿文闻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
“去看看…苏大夫…” 李莲花艰难地抬手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门,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促,“送…送点水进去…问她…可还好…” 他无法形容此刻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仿佛隔壁那盏孤灯,随时会彻底熄灭。
阿文懵懂地点点头,放下狐狸精,从角落的水罐里倒了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走向那扇门。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浓烈到刺鼻的药味瞬间如同实质般涌了出来!阿文被呛得后退半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借着门缝透出的、那盏油灯极其微弱的光线,李莲花的视线越过阿文的肩膀,猛地凝固!
狭小的空间比前几日更加混乱不堪!各种药材、器皿散落一地,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昏黄的油灯光晕下,苏荷伏在堆满书卷和药钵的小案上,身体蜷缩着,肩膀微微耸动。
她单薄的脊背在昏暗中绷成一道脆弱的弧线,长发凌乱地散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截紧按在案上的手腕,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甚至能看到皮下青色的血管在微弱地跳动。
她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但那破碎的、如同拉扯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却清晰地透过门缝传了出来。每一次吸气都短促艰难,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低低的呛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苏…苏姐姐…” 阿文端着水碗,站在门口,有些无措地低唤了一声。
伏在案上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被惊扰,又像是强撑着最后的意识。她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姿态,微微抬起了头。
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她的侧脸。
李莲花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张脸,苍白得如同久埋地下的素绢,没有一丝活人的血色,嘴唇干裂,泛着不祥的青紫。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清冷锐利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眼窝深陷,瞳孔因为剧烈的痛苦和难以言喻的疲惫而微微涣散,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而浑浊的光。
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粘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却又散发着一种病态的、濒临崩溃的虚弱。
“水…放下…” 苏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气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她甚至没有力气回头看一眼阿文,只是极其艰难地、用颤抖的手指,指向案角一个空着的陶碗。
阿文连忙将清水倒入碗中,怯怯地放在她手边。
苏荷似乎想抬手去拿,手指却痉挛般抖动着,几次都未能成功触到碗沿。她喘息着,放弃了,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面前摊开的一卷笔记。那笔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许多奇特的符号和圈点,墨迹被汗水晕开了一片。
她的指尖艰难地、颤抖地划过其中一行字,口中发出极低、极模糊的呓语:“…共生…剥离…锁元…缺…缺一味中和…”
李莲花看着这一幕,看着那盏在苏荷手边摇曳欲灭的油灯,看着那张苍白如鬼、写满了透支与痛苦的脸,胸口那股郁结的闷痛骤然化作了如同钝刀切割心脏般的剧痛。
那不是身体的痛楚,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窒息和无力。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一股强烈的、想要冲过去将她从那片自我燃烧的药海中拖出来的冲动,在胸中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