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停在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僻静河谷。河水清澈见底，蜿蜒流过卵石滩，带来湿润的水汽和草木的清新。这里远离驿路喧嚣，只有鸟鸣啁啾和溪水潺潺，是苏荷特意寻来为李莲花静养的地方。

然而，楼内的静，却是一种凝滞的、带着无形压力的沉。

李莲花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窗外阳光正好，透过新绿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苍白依旧的脸上，却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倦怠。他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久久停留在摊开的书页上，未曾移动分毫。

胸口的闷痛如同跗骨之蛆，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稍减，碧茶余毒蛰伏在经脉深处，每一次内息尝试流转，都像在布满裂痕的琉璃管道中强行注入滚烫的铁水，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冰寒刺骨的余韵。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的衰败。曾经充盈澎湃的扬州慢，如今只剩下溪流般细弱的涓滴，艰难地温养着残破的根基。稍一动念，便觉头晕目眩，精力如同指间沙般飞速流逝。这种感觉，比直面东海的血浪更让人无力。

车厢的另一端，原本属于苏荷的位置，此刻却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车厢尾部临时用木板隔出的一个狭窄空间——那里，已然成了苏荷的“药海”。

薄薄的木板墙并不能完全隔绝声音和气味。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药味，混合着干草、矿石粉末、甚至某些活物的腥气，比如前几日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几只通体碧绿、叫声奇特的毒蛙，日夜不停地从缝隙中弥漫出来，充斥了整个车厢。更清晰的是里面传来的、永不停歇的细微声响，

碾药的“沙沙”声，单调而绵长，仿佛永无止境。

药杵撞击铜臼的“叮当”脆响，带着某种执拗的节奏。

陶罐在炉火上“咕嘟咕嘟”滚沸的声响，伴随着水汽蒸腾的“嘶嘶”声。

偶尔，还有纸张急速翻动的“哗啦”声，或是金针划过某种硬物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刮擦。

以及，最常听到的，是她低低的、近乎呓语般的自语：

“…寒泉药性过烈…需赤焰莲苞的余韵调和…但平衡点…在何处？”

“…鼠王毒血中的邪秽因子…与碧茶之毒竟有共生之象…强行剥离…必损心脉…”

“…金针渡厄…辅以七曜归元阵…或许能锁住散逸的内息…但阵眼需引…”

“…当归…血竭…百年老参…药性相冲…缺一味…缺一味中和的引子…”

这些声音，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宣告着那个清冷女子的存在，却又将她隔绝在另一个只有药石、毒物和生死难题的世界里。

李莲花的目光，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薄木板做成的“门”。门内的人，仿佛被这辆移动的莲花楼吞没，沉入了由无数药材、毒物和医理构筑的深海。她不再每日为他诊脉施针，取而代之的是阿文，在苏荷简略的指示下，笨拙地端来一碗碗颜色气味各异的汤药，或是将几枚扎好的金针颤巍巍地递到他面前，再由他自己摸索着刺入穴位。

一日三餐也变得极其简单和规律。到了时辰，阿文会默默地将一个食盒放在李莲花手边的小几上。食盒里通常是温热的清粥，一碟清淡的小菜，有时会有一小块蒸得软烂的鱼肉。而属于苏荷的那一份，则被直接送入那扇“药海”之门内。

好几次，李莲花在阿文送饭进去的间隙，透过短暂开启的门缝，瞥见了里面的景象：

狭窄的空间几乎被各种瓶瓶罐罐、晒干的草药、奇形怪状的矿石、以及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医书笔记堆满。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提供照明。苏荷就坐在那片混乱的中心，背对着门口，长发随意地挽起，露出纤细却绷紧的脖颈。

她的侧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紧盯着手中药钵或笔记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却也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疲惫和专注。她的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的一截小臂上，甚至能看到几道新鲜的、被药草汁液染色的划痕，或是被火焰燎到的小小红点。

饭食放在她手边的小凳上，常常原封不动，直到彻底冷透。她仿佛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惫，忘记了车厢外的阳光和溪流，甚至忘记了…车厢里还有两个需要她照看的病人。

只有一次，深夜。李莲花被胸口的闷痛和窗外呼啸的山风扰得无法入眠。他起身，想倒杯水。经过那扇薄木板门时，听到里面传来极其压抑的、连续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那咳嗽声短促而痛苦，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紧接着，是身体撞到什么东西的闷响，和药罐险些打翻的叮当脆响！

李莲花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推门。

门内却传来苏荷沙哑到极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声音：“别进来！…咳咳…外面待着！”

那声音里有着浓重的鼻音和强行压制的痛楚，却依旧带着她一贯的强硬。李莲花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听着门内那压抑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而艰难的喘息，他的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之外，又添了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无力”的巨石。

他默默地退回自己的软榻。黑暗中，他睁着眼，听着隔壁重新响起的、更加急躁的碾药声，仿佛那是她对抗病痛和时间的唯一方式。

清晨，阿文照例送饭进去。出来时，李莲花看到他手里端着的，是昨夜那份早已冷透、纹丝未动的粥。

“苏姐姐…不吃。” 阿文茫然地看着李莲花，眼神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李莲花沉默地看着那份冷粥，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门缝里透出的药味似乎更浓烈了。

他收回目光，端起自己面前那份温热的粥，慢慢地喝了一口。米粒的甘甜在口中化开，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他忽然想起了在石鼓镇，苏荷熬的那碗带着当归微苦的粥。

当归…当归…

她沉在药海之中，寻的又是谁的归处？是他的？还是…她自己在医术绝巅上，那条永无止境、甚至可能引火烧身的荆棘之路？

就在这时，角落传来一阵窸窣声和低低的呜咽。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狐狸精正叼着一片晒干的、形如鹿角的暗红色药材，得意洋洋地从药房的门缝底下钻了出来！那药材散发着奇异的辛香，正是苏荷昨日才标注过“金线血茸，大补气血，极珍稀”的宝贝！

“狐狸精！” 李莲花低喝一声，声音带着无奈。

小黄狗被吓了一跳，嘴一松，那片珍贵的血茸掉在地上。它歪着头，看看李莲花，又看看地上的药材，似乎不明白主人为何生气，尾巴讨好地摇了摇，然后飞快地叼起血茸，一溜烟钻到阿文的软垫后面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湿漉漉、带着无辜和一点点委屈的黑眼睛。

阿文看着狐狸精，又看看地上残留的一点药屑，再看向李莲花无奈的神情，茫然地眨了眨眼。这小小的插曲，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稍稍搅动了一下车厢内凝滞沉重的空气，却又很快归于沉寂。

李莲花看着狐狸精藏身的方向，又看看那扇依旧紧闭、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人的“药海”之门，最终只是极轻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药海沉舟，孤灯独明。救他之路，或许比她想象中，更为艰难，也更为孤独。而他，除了静养，等待，竟别无他法。这份无力感，比碧茶之毒更蚀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