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的风裹挟着湿润的凉意,吹散了莲花楼内最后一丝沉闷的药味。阳光透过新换的窗纱,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温暖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溪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
李莲花坐在窗边的小几旁。晨光落在他身上,青衫素净,洗去了连日来的尘埃与血污。他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一只素白瓷杯。杯中新绿的茶汤清澈透亮,袅袅热气蒸腾,氤氲了他温润平和的眉眼。
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怠和苍白,如同被这暖阳和茶香悄然抚平,沉淀为一种内敛的沉静。指尖搭在杯壁,感受着温热的传递,体内那缕重获新生的扬州慢内息,如同解冻的春溪,在焕发玉泽的经脉中温煦流淌,带来一种久违的、掌控自如的充盈感。
他的目光,并非落在窗外的青山绿水,而是越过小几,落在对面软榻上那个刚刚苏醒不久的人影上。
苏荷靠坐在厚厚的软枕里,身上盖着轻软的薄被。阳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瓷,却已褪去了那种令人心悸的死灰。那双曾经布满血丝、混沌涣散的眸子,此刻恢复了清冷,如同雨后的寒潭,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大病初愈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茫然。她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搁在薄被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似乎在确认这具身体的真实。
阿文坐在稍远些的小板凳上,捧着一碗温热的米粥,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神依旧懵懂,却带着一种安然的平静。狐狸精蜷在他脚边,晒着太阳,毛茸茸的肚皮一起一伏,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一片安宁。唯有小几上红泥小炉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和茶铫中春水将沸的轻鸣,点缀着这片静谧。
李莲花提起小巧的茶铫,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久违的从容雅致。滚沸的春水注入杯中,茶叶在清澈的水中舒展沉浮,茶香愈发清冽。
他将那杯新沏的茶,轻轻推到苏荷面前的几上。素白的瓷杯衬着青绿的茶汤,如同初春枝头的新芽。
“明前龙井,新采的。”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溪水清冽,正好煎茶。喝一点,暖胃。”
苏荷的目光从自己的手上移开,落在眼前这杯冒着热气的清茶上。氤氲的水汽模糊了杯沿,也模糊了她眼底瞬间掠过的复杂情绪。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去端那杯茶,反而抬眸看向李莲花,清冷的眼神如同探针,在他身上仔细逡巡了一遍。
“经脉…如何?”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大病后的沙哑,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直接。
李莲花端起自己的茶杯,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带来熨帖的暖意。他放下杯子,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弧度:“托苏大夫的福,沉疴得拔,玉脉初成。扬州慢…已恢复三成有余。” 他没有提那淬玉重生的凶险,也没有提她昏迷时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苏荷的眼神微微一凝。三成有余?这恢复速度远超她的预期!她清楚地记得他之前的经脉是何等残破,碧茶余毒是何等顽固!那血竭藤引毒淬玉的法子,是她神智濒临崩溃边缘时抓住的最后一缕灵光,理论上可行,实际却如同刀尖跳舞,九死一生!他竟然…真的走通了!而且效果如此显著!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涌。是惊愕?是如释重负?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证明医术巅峰的隐秘满足?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最终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很好。余毒未清,仍需静养巩固,不可再妄动根基。”
“谨遵苏大夫教诲。” 李莲花从善如流,语气温顺得让苏荷不由得瞥了他一眼。
她终于伸出手,端起了面前那杯温热的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那暖意似乎顺着指尖一路蔓延,驱散了一丝体内的寒意。她低头,轻轻吹了吹茶汤,小口啜饮。清冽微涩的茶香在口中弥漫,带着春日的鲜活气息,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也奇异地抚平了些许心头的波澜。
两人对坐,默默饮茶。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车厢内只有茶水的轻响和炭火的微鸣。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药香与茶韵的宁静,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就在这时,车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石鼓镇那位老镇长苍老而恭敬的脸探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面带感激的村民。
“李先生,苏神医…” 老镇长的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感激和小心翼翼,“大伙儿…感念二位活命大恩,实在无以为报…凑了些新采的山菌、野果,还有几尾刚钓上来的鲜鱼…都是些不值钱的野物,给二位补补身子…” 他身后的人连忙将几个盖着干净粗布的竹篮递了进来,里面是水灵灵的野菜、红彤彤的山果,还有几条用草绳穿着的、犹自活蹦乱跳的鲜鱼。
“还有…还有…” 一个年轻妇人鼓起勇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仔细包着的小包裹,双手奉上,声音带着哽咽,“这是…我家那口子,前些日子在山上采药时,侥幸得的一小块老山参须…虽不成样子,却是我们一家人的心意…请苏神医…务必收下,好好调养身子…” 红布打开,里面是几根细如发丝、却根须分明、散发着淡淡药香的参须,显然是极其用心保存的。
苏荷看着眼前这些带着泥土气息和真挚感激的“薄礼”,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行医多年,见过无数求诊者,收过价值千金的诊金,也见过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眼前这些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的馈赠,却让她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
李莲花放下茶杯,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着老镇长和村民们拱手:“多谢乡亲们挂念。心意领了,东西也收下。苏大夫需要静养,诸位好意,李某代她谢过。” 他语气从容,态度谦和,接过了那些竹篮和那个用红布包着的参须包裹。
村民们见李莲花收下,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欢喜笑容,连声道着“神医保重”、“恩人平安”,又敬畏地看了一眼安静喝茶的苏荷,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李莲花将那些带着山野气息的竹篮放在车厢角落,然后拿着那个红布小包裹,走到苏荷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包裹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与那杯清茶并列。
苏荷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红布包上,又抬眸看向李莲花。他正弯腰,将小炉上再次滚沸的春水注入她的茶杯,动作自然流畅。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温润平和的气质,与记忆中那个红绸漫天的桀骜少年,判若两人。
“苏大夫,” 李莲花重新坐回对面,端起自己的茶杯,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声音温润如玉,“这杯茶,敬你。”
他没有说敬救命之恩,没有说敬回春妙手,只简简单单一句“敬你”。
苏荷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中的茶汤倒映着她苍白清冷的容颜,也倒映着对面那双温润专注、再无一丝阴霾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初见时的疏离自嘲,没有了面对乔婉娩消息时的复杂波动,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澄澈与…一种她无法完全解读、却让她心头莫名一悸的专注。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清冽的茶香中,似乎还混杂着淡淡的当归药气,那是属于这辆莲花楼、属于这段颠沛流离、生死与共的记忆。
过往的红绸剑光,四顾门的白幡低语,驿路上烟青色马车里的惊鸿一瞥…所有属于“李相夷”的喧嚣与伤痛,在这一刻,在这杯氤氲着春水清香的茶汤里,彻底沉淀下去,化作了车窗外掠过的、无声的流云。
而眼前这杯茶,对面这个人,掌中这缕微温,才是真实可触的归处。
她端起茶杯,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那句“敬你”,只是将杯中温热的茶汤,一饮而尽。清苦回甘,暖意自喉间蔓延,悄然熨帖了冰冷的肺腑,也模糊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极其微弱的涟漪。
春水煎茶,岁月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