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像是压着块大石头,憋得我喘不上气来。
腐烂的槐花香混杂着泥土腥气往鼻子里钻,不是清明烧纸的烟火味,是更沉、更闷的死气。我躺在那儿动弹不得,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还有女儿林晓梅那尖酸刻薄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扎过来。
“妈你这辈子除了洗衣服做饭还会啥?”\
“爸就是被你耽误了,要不是你当年非要拦着他考大学,我们家能是现在这样?”\
“你连字都认不全几个,跟你说话真是费劲,妈你这种没文化的人根本不懂我想要什么!”
我想张嘴反驳,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湿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胸口闷得厉害,像是被人活生生按在坟头的新土堆里,每吸一口气都带着土腥味。眼前明明一片漆黑,可脑子里却清楚看见女儿摔门而去的背影,还有儿子沉默着把所有碗筷摔进洗碗池的动静。他们爸临终前那个眼神还在眼前晃——不是看妻子的温情,是解脱,是终于能甩开我这个累赘的释然。
操,这叫什么事儿啊。
猛地一吸气,一股潮湿的槐树花香钻进来,带着点腐烂味儿。我眼睛还没睁开,就先闻到了这股熟悉的气味,跟刚才那股坟墓里的土腥味儿混在一块儿,呛得我嗓子眼发疼。
不是坟头那股死气沉沉的味儿,这味儿里头有活气。
我使劲眨了眨眼皮,黏住似的,费了好大劲才撑开一条缝。光线刺得眼睛发酸,脑子里嗡嗡响,像塞满了乱麻。刚想抬手揉揉眼,后脑勺突然撞到硬邦邦的东西,疼得我“嘶”了一声。
等等,后脑勺?
我不是应该脸朝下埋在土里吗?怎么会仰着脖子?
后颈贴着冰凉的触感,不是棺材板的阴冷,是带着点潮气的木头凉。耳边有水滴声,嗒,嗒,嗒,砸在什么东西上,一声声都跟敲在人心尖上似的。
我慢慢睁开眼,视线里先是模糊的光斑,慢慢地聚焦。眼前是房梁,上面挂着串红辣椒和大蒜辫子,还有几个吊在半空的干玉米棒子。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在水泥地上画出亮闪闪的方块,空气里飘着细小的尘埃。
鼻尖萦绕的槐花香更浓了,这味儿我太熟了。后院老槐花开的时候,家里就这股子甜得发腻的味儿。
不对。
我不是刚在坟地里被子女气得背过气去吗?躺在那冰冷潮湿的泥土里,胸口闷得喘不上气,脑子里全是丈夫李建军临死前才说出口的真相,还有孩子们那些扎心窝子的话。
“妈你就是我爸的累赘。”\
“要不是你拦着我爸上大学,我们家能过这种穷日子?”\
“爸跟你过了一辈子苦日子,后来找个知冷知热的怎么了?”
那些话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在我心窝子里烫出一个个血窟窿。我操劳一辈子,把他们一个个拉扯大,最后落得子女唾弃,丈夫临死才说出当年顶替上大学的真相。凭什么啊?
手背突然传来一阵冰凉,不是眼泪,是真真切切的水。我猛地抬起手,看见自己胳膊上一道道清晰的纹路——这不是我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这皮肤光滑,就是晒黑了点,指甲盖缝里还沾着点泥灰,指节上带着点薄茧,是常年干活留下的印记,可年轻,太年轻了。
这不是我那双四十多岁、已经开始变形的手。
视线缓缓移动,从自己的手慢慢往上移,越过胳膊,落在桌角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上。碗里盛着半碗稀粥,上面结了层皮,凉透了。再往旁边看,一张掉了漆的红漆木门虚掩着,门后能看见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影子。
就是这棵树,去年夏天还砸坏了半间房顶。
我整个身体突然僵住,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桶冰水。
那棵老槐树不是早就被雷劈死,在我三十五岁那年夏天就砍了吗?当时为了要不要砍掉这棵树,我还跟婆婆大吵一架,她说这是家里的风水树。
手心开始冒汗,黏糊糊地贴在大腿上。我能感觉到粗布裤子磨着皮肤的质感,这布料是去年过年时扯的的确良,当时还觉得挺时髦。
一个荒诞到让人心尖发颤的念头浮出水面。
我挣扎着从硬邦邦的木床上坐起来,后脑勺又撞到了什么,疼得眼前发黑。抬手一摸,是床头上方挂着的相框,玻璃面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指纹。相框里是我们全家唯一一张全家福,我妈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爸板着脸,妹妹林红梳着两个麻花辫站在中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这照片……是十年前拍的了!
窗外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是木头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踩着湿漉漉的泥地往堂屋这边走,脚步声不紧不慢,带着点刻意放轻的意思。我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这个脚步声……化成灰我都认得。
李建军。
我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个脚步声,这个节奏,跟二十多年来刻在我骨子里的记忆一模一样。
果然,门口出现了那双我恨了一辈子的回力鞋。往上是洗得发白的蓝色的确良衬衫,领口扣得整整齐齐,左边第二个扣子有点歪,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得故意把扣子扣错位。
心脏像被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上气。上一秒还在感受坟头的窒息感,现在又是另一种窒息。这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廉价肥皂和洗衣粉混合的味儿,跟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我死死盯着他磨得发亮的衬衫领口,视线慢慢往上挪。李建军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左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后,右手抓着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点发白。
“薇薇,你醒了?”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嘴角弯出的弧度都跟记忆里分毫不差。
我没说话,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多少年了,没再听过这么年轻的声音,没再看过这么光滑的脸。眼前的李建军还没有后来那些密密麻麻的皱纹,眼角也没那几道深刻的鱼尾纹,连笑起来的样子都透着股装出来的斯文。
李建军往前跨了一步,双脚站在门槛内外,半边身子在阳光里,半边在阴影里。这场景让我脑袋突然一阵剧痛,无数画面混在一块儿炸开——子女鄙夷的眼神,丈夫临终前那句“我对不起你”,还有坟头上新翻的湿土。
“看啥呢薇薇?脸色这么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他又往前挪了半步,左手还是背在身后,这个小动作让我全身汗毛再次倒竖。就是这个姿势,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他站在这个位置,用这副表情,跟我说了那句改变我一生的话。
我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动作太急,差点被床边的小板凳绊倒。膝盖撞在床沿上,疼得我龇牙咧嘴,可这点疼跟心里那股子翻江倒海的滋味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李建军眼神闪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我,可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重新背到身后。这个细小的动作,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来了,就是现在。
我死死盯着他那个藏在背后的左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我确认这不是梦。
“薇薇你咋了?是不是中暑了?”李建军往前又走了两步,停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但很快又被更多的温和盖住,“你看你脸白得跟纸一样,要不躺回床上歇歇?”
我还是没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左手在身后动了动,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就是这只手,前世就是这只手拉着我的手,在民政局门口说“林薇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也是这只手,在临终前攥着我手腕,用尽最后力气说“当年那个录取通知书……”
那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一口气没上来就气死过去了。
“薇薇?”李建军的声音提高了点,带着点故作焦急的味道,“你别吓唬我啊。”
我喉咙里像是堵着团烧红的炭,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又虚伪的脸,想到自己上辈子操劳到死的苦日子,想到那对白眼狼子女骂我的那些话,想到丈夫临终才说出口的真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都没感觉疼。
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得一辈子当牛做马,让他们一家子过好日子?凭什么我闺女儿子到最后都觉得我是罪人?凭什么你们就能心安理得地踩着我的人生往上爬?
李建军看我还是不动,终于往前又凑了凑,现在离我只有一步距离。他身上那股肥皂味儿更浓了,混着外面飘进来的槐花香,熏得人头晕。
“薇薇你到底咋了?”他伸手想来摸我额头。
“别动!”
我猛地抬手打开他的胳膊,力气之大让我俩都愣住了。我自己都没想到二十岁的身体能有这么大劲儿,他胳膊被打得往旁边一甩,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嘴角抽了抽。
空气瞬间凝固。
李建军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还有被冒犯后的恼怒,但很快又换上那副温和面具。多少年了,他这变脸的本事还是这么熟练。
我死死盯着他放在身侧的左手,看见他偷偷攥紧了拳头。这个小动作,跟上辈子无数次想发火又强行忍住时一模一样。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我们俩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进来的蝉鸣。
李建军清了清嗓子,重新挂上那种虚情假意的笑容:“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动手?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我还是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仔细。二十岁的李建军确实长得人模狗样,浓眉大眼,皮肤白净,穿着的确良衬衫也像个文化人。当年就是被这副好皮囊骗了,以为找了个靠得住的男人,结果呢?
结果操劳了半辈子,落了个全家嫌弃的下场。
“有事说事。”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嗓子哑得厉害,像是吞了把沙子。
李建军张了张嘴,眼神有点慌乱,估计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以前的我,看见他来都跟蜜蜂见了花儿似的,恨不得黏上去。
“那个……”他往旁边瞟了眼桌子,手又开始不自然地摩挲衣角,这是他心里有鬼时的小动作,“通知书……应该寄到了吧?”
来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就是这句话,上辈子就是这句话,让我把自己的人生彻底葬送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
李建军被我看得有点发毛,又往前凑了半步,身上那股子肥皂味儿更浓了。
“那个……薇薇,”他放低了声音,眼睛瞟着门缝,确定外面没人,才继续说,“我知道你爸妈都指望你考大学光宗耀祖,可是……”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我弟弟你知道的,从小身体就弱,学习也不行,考大学肯定没指望。我们家就指望我一个人有出息,要是我考不上大学,我们全家都得在村里抬不起头。”
我还是盯着他,看着他表演这辈子最拿手的戏码。
“薇薇你学习好,脑子聪明,今年考不上明年还能再考,”他往前又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声说话,“我不一样,我今年要是没考上,就得回去继承我家那几亩地,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
他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薇薇我知道这事儿不地道,可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我跟你保证,就借你的通知书用用,等我毕了业找到好工作,肯定会补偿你的,加倍补偿你!”
我突然想笑,可是笑不出来,胸口堵得发慌。上辈子我就是被这几滴猫尿骗了,傻乎乎地以为这是真爱,以为他将来真能兑现承诺。结果呢?人家拿着我的前程上了大学,毕业找了好工作,最后还把那个一直装无辜的白莲花林美玲弄成了所谓的“红颜知己”。我呢?高中毕业就在家待着,没多久就被爹妈催着嫁给了他,然后就是一辈子操劳,最后连子女都觉得我碍眼。
“薇薇你倒是说句话啊。”李建军看我没反应,伸手想来拉我的胳膊。
我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他的触碰。这辈子,别想再碰我一下。
他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终于裂开了一条缝,像是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大反应。
“薇薇?”他的语气带着点试探,眼神里那股子算计藏都藏不住了。
我看着他那张虚伪的脸,突然觉得可笑。上辈子怎么就瞎了眼,觉得这就是爱情?为了这么个人,毁了自己一辈子,还连累子女跟着受苦,最后落到坟头受苦的下场。
李建军皱起眉头,往前又逼近一步,这次我没躲。
“薇薇你听我说,”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点威胁的意思,“这事儿对咱们俩都好。我知道你爸妈不容易,等我将来有了出息,肯定忘不了你家的恩情。”
“我家不稀罕。”我终于开口了,嗓子还是有点干,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李建军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瞪得老大:“薇薇你……”
“我说,我家不稀罕。”我往前迈了一步,跟他面对面站着,鼻尖差点碰上他的衬衫领子,“我自己考的大学,凭什么给你?”
他被我突然的强硬吓了一跳,往后缩了半步,随即又换上委屈的表情:“薇薇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不是……”
“我们怎么了?”我冷笑一声,眼睛死死盯着他,“你说啊,我们怎么了?”
他被我问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彻底绷不住了,眼神里冒出几分怨毒,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下去。
“薇薇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又想伸手碰我,“你听我解释……”
“别碰我。”我猛地抬手打开他的胳膊,声音冷得像冰,“李建军,收起你这套吧,看着让人恶心。”
这句话像是给了他重重一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里全是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他声音都抖了。
“我说,你这套假惺惺的样子,看着让人恶心。”我一字一顿地重复,这辈子,我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李建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像是要把我看穿。几秒钟后,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让人浑身发冷。
“好,好你个林薇,”他点点头,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彻底撕了下来,露出底下狰狞的真面目,“行,是我瞎了眼,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心里冷笑,现在就装不下去了?这么快就暴露本性?
“我是哪种人?”我挺直腰板,迎上他的目光,“靠自己本事考大学的人?不想把机会拱手让人的人?还是不想被人当傻子耍的人?”
“你知道这对我多重要吗?”李建军的声音拔高了,眼睛里冒着火,拳头攥得死紧,“就因为一张通知书,你就要眼睁睁看着我一辈子待在农村?林薇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狠心?”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胸口堵着的那股怨气终于找到了出口,“狠心的是你吧?我爹妈起早贪黑供我读书,我自己点灯熬油学了十二年,凭什么让你拿去当跳板?就因为你家没钱?就因为你想出头?那我呢?我这辈子就活该给你铺路?”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把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吼了出来:
“李建军你听着,我林薇就算这辈子烂在这穷山沟里,就算去捡破烂,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把自己的前途让给你这种白眼狼!”
李建军被我说得愣住了,大概从没见过这么泼辣的我。
院子里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有人踩着水洼往里走。
“薇薇这是咋了?跟建军吵啥呢?”我妈挎着菜篮子从外面进来,看见屋里剑拔弩张的架势,赶紧放下篮子走过来,“大清早的瞎嚷嚷啥呢?建军来了咋不跟阿姨说一声?”
我看着我妈那张还没被生活重担压出那么多皱纹的脸,眼眶瞬间就热了。上辈子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妈对不起你,当初就不该让你辍学”,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妈早就怀疑通知书的事有猫腻,只是一辈子老实人,不知道怎么撕破脸去争。
李建军看见我妈进来,脸上的戾气一下子就没了,又换上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声音也放软了:“阿姨您回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是跟薇薇商量点事儿。”
“商量?”我妈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啥事啊?”
李建军搓着手,偷偷瞪了我一眼:“是这样阿姨,我想跟薇薇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我直接打断他,迎上我妈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妈,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呢?”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刚收到呢!邮局送信的上午才送来,我怕弄丢,给你锁我那个旧木箱里了。咋了这是?”
“拿来给我。”我盯着李建军,看着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我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得自己收着才放心。”
“哎?”我妈没明白情况,转身就要去里屋,“那通知书放我那儿安全着呢,你怕啥?”
“妈!”我提高声音叫住她,“现在就给我拿来,马上。”
妈被我吼得愣在原地,她这辈子就没见过我这态度。
李建军额头上开始冒汗,眼神慌乱地在我和我妈之间来回瞟,嘴唇动了动想说啥,又没敢开口。
我妈看气氛不对,虽然满脸疑惑,但还是趔趔趄趄地往里屋走,嘴里嘟囔着:“这孩子今儿个是咋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蝉鸣,还有我们俩粗重的呼吸声。
李建军死死盯着我,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刚才的温和面具全没了。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心里那股子恨意翻江倒海。就是这个人,毁了我整整一辈子,让我操劳到死都没落下一句好,连坟头都不安宁。
“林薇你行,真行。”李建军压低声音,语气里全是咬牙切齿的味道,“你给我等着。”
“我等着。”我冷笑一声,“这辈子我哪都不去,就在这儿等着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还想说啥,我妈已经拿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屋出来了。
“给,你的通知书。”妈把信封递给我,满脸担忧地看着我,“录取通知书都拿到了,还生啥气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我伸手去接通知书,指尖刚碰到那硬挺的纸张边缘,手腕突然被一股大力攥住。
李建军抓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薇薇你再考虑考虑……”他声音发颤,眼睛都红了,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恐慌,“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放开她!”我妈吓得赶紧上来拉人,“建军你这孩子干啥呢!”
我反手抓住李建军的胳膊,用上吃奶的劲儿往下拧。这辈子咱别的本事没有,干了二十年农活的力气还是有的。
“啊!”李建军疼得叫出声,抓着我手腕的手瞬间松了。
我甩开他,立刻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同时把通知书紧紧抱在怀里。纸张边缘硌着胸口,带来真实的痛感,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梦。
李建军捂着胳膊,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吃人:“林薇你疯了?!”
“疯?”我抚着怀里的通知书,感觉纸张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进皮肤,带着油墨特有的味道,“我清醒得很。倒是你,李建军,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嘴脸,别再这儿丢人现眼。”
“你……”李建军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说不出话。
“干啥呢干啥呢!”院门突然被人推开,我爸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看见院子里这架势,眉头马上就皱起来,“建军你咋在这儿闹腾?还有薇薇,像什么样子!”
李建军看见我爸回来,脸色变得煞白。他在我爸面前一直装得跟个乖学生似的,这会儿被撞破刚才的样子,明显慌了神。
我爸把锄头往墙角一立,铁制的锄头撞到墙根发出哐当一响,震得院子里的空气都跟着颤了颤。
“爸。”我抱着通知书往后退了半步,把信封牢牢护在怀里,像是护住自己失而复得的性命。
我爸没看我,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建军:“建军,我们家是老实本分人,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像啥?”
李建军明显蔫了,刚才那股戾气一扫而空,又换上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叔您误会了,我跟薇薇就是闹着玩呢。”
“闹着玩能攥着人手腕子?”我爸走到我身边,看见我发红的手腕,眼睛立马就瞪圆了,“我家薇薇老实,但也不是让人随便欺负的!”
“叔我没有……”
“滚。”我爸的声音不高,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厚重,“我们家不欢迎你,以后别来了。”
这话像是给李建军来了个透心凉,他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啥,最后还是啥都没说出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就往院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不小心踩进积水洼里,溅了一裤脚泥点子,看着狼狈又滑稽。
院门“砰”地一声关上,院子里总算安静下来。
我妈看着我发红的手腕,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这死小子!下手这么狠!薇薇你疼不疼啊?”
“妈我没事。”我忍着鼻子发酸的劲儿,把录取通知书小心地放进自己口袋,才发现手心全是汗,把信封都浸湿了一小块。
爸在旁边沉着脸抽烟,烟袋锅子明明灭灭:“那小子从高中就看你不对劲,我早觉得他不是啥好东西。闺女你以后离他远点儿。”
我点点头,没说话。
这辈子,肯定离得远远的。
不,光是躲开还不够。
我得为自己活一次。高考通知书只是开始,属于我的东西,我都要拿回来。那些本该属于我的人生,那些被偷走的时光,还有那些被耽误的前程,我全都要一点一点挣回来。
李建军想要我的人生?
做梦。
我低头看着口袋里鼓起的信封轮廓,这东西不仅仅是张纸,这是我的命,是我上一世求而不得的光。
心里突然就生出一股底气,像是压在心头二十年的巨石终于被挪开了。
爸抽完一锅烟,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突然长叹一声:“这通知书拿着,谁也别给。咱穷归穷,但志气不能短。”
我用力点头,把口袋里的信封攥得更紧了。
“爸,妈,”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还年轻的父母,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知道该咋做了。”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人偷走我的人生。
李建军,林美玲,还有那些在前世欺负过我的人,你们等着。这泼天富贵,我先接了。下辈子的事下辈子说,这辈子,我得先为自己活一次。
妈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擦眼泪,爸又重新拿起他的旱烟杆。我却只觉得胸中有团火在烧,不是怨恨,是种失而复得的激动,还有对未来的憧憬。
口袋里的通知书硬硬的,硌着胸口,像块护身符。
我走到院子里,七月的阳光正烈,晒得人皮肤发烫,但我却觉得舒坦。上一世死在阴暗潮湿的坟头里,这一世,我要好好晒晒这太阳。
远处传来几声鸡叫,胡同里有邻居的说笑声,还有谁家收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这真实的人间烟火气,差点就成了永久的回忆。
我抬手挡在额头上,看着刺眼的太阳,深深吸了口气。这带着槐树花香的空气,新鲜得让人心头发颤。
眼角余光瞥见院墙外一闪而过的影子,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李建军肯定不甘心就这么走。
我冷笑一声,转身回屋。游戏才刚刚开始,李建军,林美玲,你们这辈子别想再靠近我的世界。
进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胡同口,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我的未来,这次终于可以自己做主,想拉多长,就能有多长。
第一步,先保住这张通知书。
然后,我要去县城邮局问问,大学能不能申请助学贷款。上辈子听人说过有这政策,但那时候自己没文化,啥都不懂。这辈子不一样,我得为自己铺好路。
妈还在屋里絮叨着要去找李家讨说法,爸沉着脸抽烟不说话。
我走过去,把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那个旧书包里,拉上拉链的瞬间,感觉心里某个角落也跟着锁上了——锁住了那个逆来顺受的林薇。
“爸,妈,别生气了。”我走到他们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当。”
我妈擦擦眼泪:“可那小子也太欺负人了!”
“欺负人的多了去了,以后咱不跟他来往就是。”我拍了拍书包,“通知书在我这儿,谁也拿不走。你们放心,这大学我上定了。”
爸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也有几分欣慰:“你想明白就好。爹没啥大本事,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大学。”
“不用砸锅卖铁。”我笑了,这是重生过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妈你忘了?我前段时间帮人缝缝补补攒了些私房钱,先拿着当学费。以后我还能勤工俭学,肯定饿不着自己。”
妈还想说啥,被爸用眼神制止了。
爸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有骨气,像我李家(外孙女随母姓,此处为外祖父视角表述)的种。通知书放好,这两天我去村委开证明,得赶紧给你办档案转接。”
我重重点头。
看着爸走进里屋的背影,再看看妈还在心疼我手腕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上辈子就因为我没上成大学,爸妈在村里抬不起头,见人就被戳脊梁骨,一辈子都觉得亏欠我。这辈子,我不光要上大学,还要上个好大学,将来在城里找份好工作,把他们都接出去过好日子。
想到这些,我握紧拳头,指甲再次陷进掌心。但这次不是因为恨意,是因为激动和希望。
手机突然“叮铃铃”响起来,尖锐的铃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年头哪来的手机?
随即一股强烈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我,胸腔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攥住,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爸妈的脸变成模糊的影子,整个屋子像是被投入水中的颜料般晕开。
“不——”
猛地坐起身,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大口喘着粗气,胸腔里还残留着窒息的灼痛感。
窗外的槐花香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飘进来,潮湿的空气黏在皮肤上。红砖墙砌的墙面,掉漆的木桌,桌角那碗结了层皮的稀粥,还有墙上挂着的旧日历——1995年7月12日。
真的回来了。那些温暖的亲情和重生的激动都不是梦。
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刚才被拽回死亡瞬间的窒息感太过真实。抬手抹了把脸,摸到满脸冰凉的汗水。
原来就算重生了,死亡的痛苦还是会刻在骨子里。
我用力掐了把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这次是真的,我真的回来了。
这一世,我说什么都得护住我的通知书,上好大学,离开这个地方。爸说得对,人穷不能志短,这泼天的福气,该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我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院子角落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槐树刚下过雨的叶子碧绿发亮,几只蜗牛正背着壳慢慢往上爬。
突然听见院墙外传来几声压低的说话声。
“……根本没想到她敢这么对我……”是李建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行了别抱怨了,”另一个女声响起,娇滴滴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是林美玲!她怎么来了?还跟李建军混在一起?
上辈子这两个人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什么时候勾结到一起的?
“那现在咋办?通知书在她手里,要是真让她去上了大学,咱俩还怎么……”
后面的话越来越小,我悄悄凑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李建军和林美玲就站在胡同口那棵老榆树下,离着不远不近。林美玲穿着件花衬衫,双手背在身后,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面。
“急啥?”李建军声音压得很低,“原件在她手里又咋样?只要还没去学校报到,啥都有可能。”
“你有啥主意?”林美玲往我们家院门方向瞟了一眼,眼神里透着跟她那张纯良面孔不符的精光。
李建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她林薇不就是觉得自己学习好?我倒要看看,没了这份通知书,她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林美玲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带着点讨好:“建军哥你可得想办法,我等着跟你一起去城里上大学呢。”
“放心,少不了你的好处。”李建军伸手想去搂林美玲的腰,被她半推半就地躲开了。
两人又嘀咕了几句,林美玲先离开了,临走前还回头望了我们家院子一眼。
李建军站在原地抽了根烟,才阴沉着脸离开。
我靠在门后,后背的冷汗又冒出来了。
妈的,这俩人怎么搞到一起了?上辈子完全没这回事儿啊。难道是因为我这辈子撕了脸,才让他们这么快就勾结到一块儿了?
心里刚生出来的那点希望,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本以为只要护住通知书就万事大吉,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建军这小子憋着坏水呢,肯定没打算就这么算了。
得赶紧想办法。
我转身跑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块花布,小心翼翼地把录取通知书包起来,又找了根绳子仔细捆好。现在这通知书就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