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沣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
苏小年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那种被猎食者盯上的不适感让她胃部痉挛。
她曾在北京动物园见过东北虎捕食,笼中的猛兽也是这样,先以目光锁定猎物,再优雅地踱步靠近。
"苏小姐精通马性,又通晓多国语言,实在难得。"
载沣的声音不紧不慢,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玉器,"不知现居何处?"
苏小年指尖掐进掌心
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机锋
在等级森严的大清,一个亲王询问女子住处,无异于宣告所有权。
她余光瞥见梁乡眉头微蹙,又迅速恢复平静。这个细节让她更加确信——自己正站在危险的悬崖边缘。
"回王爷,民女暂居洋行安排的宿舍。"
她刻意含糊其辞,同时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鞋跟抵到了看台边缘的石阶。
载沣忽然向前迈了一步
他身上的沉水香混着雨后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本该是令人放松的味道,却让苏小年如芒在背。
他抬手示意侍从退下,这个动作让苏小年想起电视剧里某个情节的神态——温和表象下藏着不容抗拒的专制。
"本王近日需处理一批外文函件"
载沣的视线落在她微微发颤的睫毛上
"苏小姐可愿暂入王府协助?酬劳自当从优。"
看台上霎时安静下来
几个穿着锦缎马褂的商贾交换着眼色,施密特则露出懊恼又不敢发作的表情。
所有人都听懂了这话的潜台词:醇亲王看中这个女子了。
苏小年喉咙发紧
历史书上记载的载沣确实主张改革,但骨子里仍是封建贵族。她想起剧中一个情节——梁乡在日本强暴菽红的得意画面。在男人眼里,女人从来都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
"民女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
她深蹲行礼,借动作掩饰眼中的抗拒
"且与洋行有约在先......"
"王爷抬举,还不谢恩?"福海突然插话,声音尖利得像刀划玻璃。
这个满脸褶子的老太监不知何时出现在载沣身后,浑浊的眼珠里闪着精明的光。
苏小年膝盖发僵。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历史的齿轮上——拒绝一位亲王,在1900年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但若顺从,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电视剧里的女主谢淑红,流落在外,几经辗转历经风霜,吃尽了男人的苦。
"民女......"
她刚要开口,一阵狂风突然卷着沙尘袭来。看台上的洋伞被吹得东倒西歪,人群骚动起来。
天赐良机!
苏小年假装被风迷了眼,踉跄着后退几步,趁乱钻入四散的人群。她心跳如鼓,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不能跑,跑反而会引起注意。她学着周围太太们的模样,用帕子掩面挡风,脚步却坚定地朝着马场出口移动。
"苏小姐!"
梁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小年浑身一颤,非但没停,反而加快脚步。她太熟悉这个剧情了——电视剧里梁乡永远是载沣最得力的执行者。
此刻他追来,八成是要"请"她去王府"做客"
转过一个帐篷,苏小年猛地蹲下,借堆积的草料遮掩身形。透过干草的缝隙,她看见梁乡疾步穿过人群,目光急切地搜寻着。这个在剧中让她叹惋的角色,此刻却成了最危险的追兵。
见没了人走远了她不敢停留,钻进迷宫般的胡同里。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她留下的足迹,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转过一个拐角,她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当心。"
熟悉的嗓音让苏小年如遭雷击。
她抬头,正对上梁乡那双深邃的眼睛。他穿着便装,但腰间配刀的轮廓在雨衣下若隐若现。
"梁...大人..."
苏小年后退几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她终究没能逃掉。
梁乡却没有喊人,反而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巷口可能投来的视线。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塞到苏小年手里。
"干粮和盘缠。"
他声音压得极低,"往南走,过两个路口有家'聚源'车马行,找赵把式,就说...就说梁三爷让你来的。"
苏小年愣在原地,油纸包上的余温灼烧着她的掌心。
"为什么帮我?"她声音颤抖
梁乡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
“你不需要知道”
或许是因为他在她的身上看见了他渴望而不可及的未来,也是一个没有大清的未来。
接应人是个精瘦的年轻人,自称姓孙。他带着苏小年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栋不起眼的小楼前。
"苏小姐暂且在此安顿。"
孙先生推了推眼镜,"三日后有船去日本。"
"日本?"苏小年愕然
孙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只有出海,才能彻底摆脱王府的追查。"
看着孙先生意味深长的表情,苏小年察觉到了不对劲
“请问先生,我出海也是梁乡先生的意思吗?”
孙茂长表情微诧
“小姐真是观察入微,实不相瞒,此乃上海商会宋会长的安排”
“苏小姐一路辛苦”
孙茂才递过热茶,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宋会长已与横滨‘同文书院’的山本教授打过招呼,您可随时去拜访。不过…”
他话锋一转,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精明的考量,“宋会长认为,以苏小姐在跑马场展现的救护之能和对马匹伤患的精辟见解,仅仅做个商行通译,未免屈才。东京的慈惠医院医学校,乃东洋顶尖医学学府,或许…更适合苏小姐施展抱负?”
苏小年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慈惠医院医学校?
这在她的历史知识里,确实是明治时期日本首屈一指的西医教育机构!
宋保泉竟然为她谋划至此?
这份“惜才”之心,未免太过热切,甚至有些…越界了。
她脑中闪过梁乡那张忧心忡忡的脸,还有孙茂才作为“梁乡接应人”的身份。这个人,真的只是梁乡的朋友吗?他与宋保泉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她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孙先生,宋会长厚爱,小年感激不尽。只是…”
苏小年斟酌着词句,试探道,“听闻慈惠医学校门槛极高,且…似乎不收女学生?”
这是她穿越前就知道的事实,明治时期的日本,西医教育对女性几乎是关闭的。
孙茂才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宋会长在东京有些故旧,其中一位,正是慈惠医院的理事,平田正男先生。宋会长已修书一封,极力举荐苏小姐的‘奇才’,言明您在急救和伤患处理上的非凡见识。平田理事对‘奇才’二字颇感兴趣,已同意破例见您一面。至于成与不成…”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小年,“就看苏小姐能否抓住这次机会,让平田理事信服了。机会难得,望苏小姐勿要推辞。”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小年已无退路。宋保泉显然早已安排好了剧本,而她,就是剧本里那个必须登台的演员。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疑虑和不安:“如此,烦请孙先生安排。”
次日
在上海码头苏小年与孙茂才告别
苏小年深深一礼:“烦请先生替我转告会长,宋会长大恩,小年铭记于心。”
就在她转身准备登船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码头栈桥的阴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梁乡!
他穿着留日军事生的衣装,身影挺拔如松,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有惊诧,有探寻,或许还有一丝…遗憾?他显然也看到了孙茂才。
苏小年心头一震。梁乡的出现,提醒着她这潭水有多深。她迅速收回目光,不再迟疑,握紧了手中那张印着“宋葆荃担保”字样的船票,随着人流踏上了摇晃的舷梯。
汽笛长鸣,巨轮缓缓离开码头。苏小年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城廓和岸边模糊的人影,心中五味杂陈。
自由了吗?似乎是的。安全了吗?
前路茫茫
她逃离了载沣的掌心,却跳进了宋葆泉的棋局,更预感到自己与那个位高权重、眼神幽深的男人,绝不会就此了断。
海天相接处,朝阳初升,将海面染成一片碎金。
新的旅程开始了,带着未知的凶险,也带着渺茫的希望。
她深吸一口带着自由味道的海风,将载沣那句“苏小姐似乎不习惯大清礼数”暂时压入心底,目光投向波涛汹涌的远方。
而在码头某个不起眼的茶楼雅间,载沣凭窗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目光穿透人群,牢牢锁定了甲板上那个渐行渐远的纤细身影。宋葆泉恭敬地站在他身后。
“她走了?”
载沣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王爷,船已离港。” 宋葆泉躬身回答。
载沣沉默片刻,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宋会长,这步棋,下得不错。本王…记下了。”
棋局已开,棋子已落,而真正的博弈,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