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东京,慈惠医院医学校。
肃穆的西洋式建筑,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冰冷气味。
“苏小姐,宋先生派在下来接应你,鄙人李德全”
苏小年跟在李德全身后,穿过长长的、铺着水磨石的走廊。
两边墙壁上挂着历任校长的油画像,目光严肃地审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偶尔有穿着黑色立领制服、神色匆匆的男学生走过,投向苏小年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诧、审视,甚至…鄙夷。
在这里,一个穿着朴素旗袍的中国女子,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们被引到一间宽敞的办公室。
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刻板的老者,正是理事平田正男。他旁边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中年人——教务主任松本健一。
两人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在苏小年身上来回刮过。
“平田理事,松本主任,这位就是宋会长极力举荐的苏小年小姐。”
李德全躬身介绍,姿态恭敬
平田正男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苏小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开口:“宋君的信,我已拜读。他言你于急救、伤患处理一道,有超乎常人之能,甚至…能预判马匹惊厥之险?”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怀疑和审视,显然对宋文轩信中那些“奇才”的描述半信半疑,更对一个女子出现在这里感到极大的不悦。
松本健一更是毫不客气,直接用日语对平田说道:“理事阁下,本校自创立以来,从未招收过女性学生!医学之道,需冷静、严谨、体力充沛,非女子所能胜任!况且她还是个支…清国人!这简直是破坏校规,亵渎医学殿堂!”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刺耳。
李德全脸色微变,正要开口翻译解释。
苏小年却上前一步,迎着松本那充满排斥的目光,用清晰、标准的东京腔日语回应道:“松本主任,医学之道,在于仁心仁术,在于对生命的敬畏与探索。冷静与严谨,不分男女,只关乎心志是否坚定。至于体力…请问主任,解剖刀的分量,是否重过救死扶伤的决心?”
流利的日语,精准的反驳,让办公室内瞬间安静下来。平田正男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松本健一更是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这个中国女子日语如此之好,更没料到她敢如此针锋相对地反驳。
“你…!”
松本健一脸色涨红,一时语塞。
苏小年不再看他,转向平田正男,用英语继续说道:“平田理事,宋会长过誉了。小年不敢称奇才,只是幼承家学,对西方医学略知一二。至于预判惊马,实则是基于对动物行为细微变化的观察和逻辑推理。例如,肌肉的异常紧绷、眼白显露增多、耳朵频繁转动,这些都预示着其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极易因外界刺激而失控。”
她描述得清晰、理性,完全跳出了当时常见的玄学或经验之谈,充满了现代行为学和神经学的逻辑。
平田正男眼中怀疑稍减,但依旧眉头紧锁:“苏小姐,空谈无益。医学是实践的科学。本校入学,需经过严格考核。即便破例允你参考,试题之难,非你能想象。”
“小年愿接受任何考核。”
苏小年挺直脊背,眼神坚定。
松本健一冷笑一声,显然想借此彻底击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他亲自拿来一份试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拉丁文、德文医学名词和解剖图谱,题目刁钻艰深。他甚至指着办公室角落一具用于教学的人体骨骼标本,冷声道:“除了笔试,还需口试!辨认这些骨骼、肌肉、神经的名称、位置、功能!错漏一处,便证明你毫无资格!”
这几乎是地狱难度的考验,明显带有刁难和劝退的意味。
李德全在一旁,手心已捏出了冷汗。
苏小年却异常平静
她接过试卷,拿起蘸水钢笔,略一沉吟,便流畅地书写起来。拉丁文、德文名词信手拈来,解释清晰准确。
那些复杂的解剖图谱,在她笔下如同早已烂熟于胸。现代医学院系统而严苛的训练,此刻成了她最强大的武器。她书写的速度甚至超过了大多数男学生,字迹清晰工整。
轮到口试
面对那具冰冷的骨骼标本,松本健一故意指着一些极其细小、位置刁钻的骨骼或神经束发问。苏小年不慌不忙,不仅准确无误地报出它们的拉丁学名、日文名称,更能清晰阐述其生理功能和在临床上的意义。
她的声音平稳而自信,在肃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平田正男原本刻板的面容渐渐动容,眼中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芒。
松本健一从最初的轻蔑、刁难,到后来的震惊、难以置信,最终只剩下沉默的审视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挫败。
当苏小年准确无误地指出最后一处松本刻意刁难的、位于颅底深处的细小神经束名称和功能时,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平田正男缓缓站起身,走到苏小年面前,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
他沉默良久,最终,用低沉而郑重的日语宣布:“苏桑,你的学识和勇气,令人惊叹。本校…愿意为你破例。欢迎你,成为慈惠医院医学校第一位女学生!”
李德全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松本健一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看向苏小年的眼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走出那栋压抑的办公楼,东京深秋的阳光洒在身上,带着些许暖意。
李德全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递给苏小年,笑容可掬:“恭喜苏小姐!宋会长得知您成功入学,定然欣喜万分!这是他为您准备的学资和生活费。另外,宋会长说,您初来乍到,或有不便之处。他在东京的商号‘恒昌号’,掌柜姓陈,是可靠之人,您若有任何需要,可凭此物去找他。”
说着,他又递过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样式古朴、入手冰凉沉重的短刃。并非匕首,更像是某种特制的手术刀,刀鞘是乌木制成,上面镶嵌着银丝,勾勒出一个繁复的图案。
“这是…?”苏小年疑惑。
“这是宋会长家传之物,象征着‘精准’与‘决断’”
李德全解释道,“宋会长说,将此物赠予苏小姐,既是祝贺您入学,也是提醒您,医学之路如执此刃,需心无旁骛,精准无误。同时…”
他声音压低,意有所指,“见此刃,如见宋会长本人。‘恒昌号’的陈掌柜,认得它。”
苏小年握着那柄冰冷的短刃,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和刀鞘上精致的纹路。
这绝不仅仅是一件礼物或信物。
这是宋保泉无声的宣告——她苏小年,是他棋盘上一枚重要的棋子。他帮她入学,提供庇护,是为了让她这个能引起醇亲王载沣“特殊兴趣”的存在,在他需要的时候,发挥出更大的价值。那把手术刀,既是工具,也是枷锁。
“替我多谢宋会长。”
苏小年平静地收下短刃和锦囊,心中却一片寒凉。
逃离了载沣的牢笼,却又落入了宋保泉精心编织的罗网。东京的天空似乎很高,但无形的丝线,已悄然缠绕上她的羽翼。
她的求学之路,注定不会平静。
而梁乡…他是否知道,他托付的“接应人”,真正的主子是谁?
他在这个复杂的局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抬头望向慈惠医院那高耸的尖顶,握紧了手中的短刃。无论如何,医学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她未来可能的依仗。
这条路再难,她也要走下去。至于那盘棋局…她苏小年,绝不会甘心只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