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初秋
陆军贵胄学堂的演武场沐浴在初秋的薄阳里,新铺的沙土地面散发着泥土的微腥。
高大的辕门下,乌压压站着一群即将入学的八旗贵胄子弟,簇新的蓝灰色军校制服也压不住他们骨子里的骄矜与散漫,三五成群,嬉笑低语,眼神里充满了对即将开始的新式学堂生涯的好奇与玩味。
苏小年站在临时搭设的木台一侧,与梁乡、几位新聘任的格致、测绘教习在一处。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墨绿色改良旗袍,鸦鬓如云,只别着一枚小巧的白玉兰发簪,在周围一片深色制服中显得格外清冷独立,如同一株幽然绽放的寒兰。
“哟!快看!那边还有个女先生!”
一个略带轻佻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瞬间引来一片目光聚焦。
“嗬!还真是!这学堂新鲜,连先生都新鲜了!”
“瞧着……可真不像咱们北京城里的姑娘,”
一个穿着尤其考究、袖口镶着金边的青年他便是庆亲王奕劻次子,载博摸着下巴,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探究,从苏小年清丽绝伦的侧脸,滑到她沉静挺拔的身姿
“这身段,这气度……倒像是画儿里走出来的洋派小姐,可又比那些洋妞儿多了股说不出的……劲儿?”
“二贝勒说得是”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嬉笑着压低声音
“这脸蛋儿,比八大胡同最红的清倌人都……”
话未说完,一道冰冷如实质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猛地钉在他脸上!
说话的青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后半截话硬生生噎了回去,骇然循着目光望去。
只见几步开外,醇亲王载沣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那里。
他并未看向这边,只是平静地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辕门外,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冷硬而分明。
然而,方才那道令人骨髓生寒的警告目光,分明就是来自这位素来以温和儒雅著称的王爷!
那青年顿时噤若寒蝉,脸色发白,缩着脖子躲进了人群。
载博也察觉到了载沣无声的威压,讪讪地收回了过于直白的目光,却仍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苏小年,心中那股浓烈的好奇与惊艳丝毫未减。
就在这时,负责安排照相的管事高声招呼
“诸位爷!各位教习!请按次序站好!照相啦!照相啦!”
人群开始骚动,推搡着寻找位置。
苏小年与梁乡等教习被安排在前排中央略侧的位置。
载沣作为学堂名义上的协理,自然站在前排中。
苏小年依言站定,心中却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奇异感。
眼前这吵嚷推搡的贵胄子弟,这古朴的辕门演武场,这即将被定格的瞬间……竟与她记忆中那部电视剧《人生若如初见》里,陆军贵胄学堂开学合照的名场面,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她,一个穿越者,竟真的成为了这历史或者说剧本画面中的一员!
命运之笔,何其荒诞,又何其神奇。
她微微侧目,目光扫过身旁的梁乡——剪了短发的新式军人,坚毅中带着赎罪般的沉重;再掠过前排中央的载沣——年轻的亲王,温和表象下心思难测。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或好奇、或惊艳、或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年轻面孔上。
历史的洪流与个人的命运,就在这快门按下的瞬间,被强行扭结在一起。
就在她心思浮动之际,载博仗着自己贝勒的身份,不动声色地挤到了苏小年斜后方稍近的位置,眼神带着探究的笑意,似乎想找机会搭话。
他刚清了清嗓子,还未开口——
载沣的脚步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向左后方挪动了一小步。
这一步,不多不少,恰好挡在了苏小年与载博之间,也挡住了载博那过于热切的目光。
他依旧维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站姿,唯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心底那一闪而过的警惕与不悦。
载博碰了个无形的软钉子,微微一怔,随即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地移开了视线。
“诸位爷!看这里!笑一笑!哎——笑一笑!”
照相师傅蒙在黑布下,大声指挥着,声音带着老北京特有的圆滑腔调。
载沣闻声,脸上迅速挂起亲王应有的、温和得体的微笑,目光却下意识地微微偏向身侧,落在那抹墨绿色的身影上。
苏小年也配合地看向镜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从容的弧度。那笑容并非迎合,而是源自内心的沉静与自信,如同山巅初雪映照的阳光,清冷而耀眼。
师傅又看了一眼相机“庆王爷,您老笑一个!哎,您老真吉祥!”
“一二三”
咔嚓!
镁光灯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和一声闷响。
时光在这一刻被强行凝固
傲慢的贵胄,沉稳的亲王,坚毅的军人,以及那位卓然独立、仿佛自带光芒的女博士,连同他们各自复杂难言的心事,都被封印在了这张方寸之间的底片上。
“得嘞!老爷们照成了!”照相师傅吆喝着
“来,大家请随意。”
庆王爷缓缓的走到前面,转身严肃道
“诸生听训,诸生为国求学,努力自爱”
“那小二子,别光顾着笑。给我好好搞!还有啊,梁乡啊,好好的教!”
随即转身离去
一道声音传来“诸位老爷请到餐厅,吃个开学便饭吧”
“走走走,吃饭去。”
“走起!”
人群哄闹着,簇拥着载博向学堂内的餐厅涌去。
临行前,不少年轻子弟仍忍不住回头,目光或好奇、或惊艳、或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倾慕,频频投向被暂时留在原地、正与梁乡低声交谈的苏小年。
那一道道目光,如同无形的蛛丝,试图缠绕住这抹格格不入又无比耀眼的色彩。
喧闹的人群渐渐远去,演武场上恢复了短暂的宁静,只剩下秋风卷过沙地的细微声响。
载沣并未随众人离开
他缓步走到苏小年和梁乡面前,脸上那副温和的微笑依旧挂着,却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这饭我就不吃了,虽说是头名学员,恐怕听不上几课,好些事儿呢。”
梁乡恭敬道“我知道王爷很忙,身兼阅兵大臣,随扈大臣,正红旗满洲都统,还监管着神机营事务,新旧营房事务,您今天能来已经……”
载沣抬手制止
“不是我不想听课,是不能够啊。”
“我这样的人,多少人盯着呢。凡事你稍有认真,人家心里就忌,哦还真想学军事,还真想统领天下武备,你统领了,人家肝颤。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对手吗,所以呢。也只能点个卯。你明白吗?”
梁乡顿感诧异,忧道“何必要这样?”
载沣无奈
“不能不这样啊,这就是朝廷。好在载洵载涛都在班上呢。你就放开教课,我这两位兄弟会转告我的。”
他看向梁乡,语气带着兄长般的关切
“梁教习,学堂初立,千头万绪。你主授军事,责任尤重。日后若有难处,只管找庆王府的萨管事,或者直接来醇王府寻我。”
“谢王爷提点!卑职定当竭尽全力!”
梁乡挺胸回答,眼神坚定
载沣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转向苏小年
那目光里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些许,带着一种专注的柔和
“苏博士”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更显温润
“学堂草创,万事开头难。本王忝为协理,本该常驻于此,与诸位教习同甘共苦才是。”
他顿了顿,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无奈与自嘲,目光坦然地迎向苏小年清亮的眼眸
“只是……你也知晓,这京城里头,人多眼杂,树大招风。本王若日日泡在这学堂,尤其还跟着梁教习去上军事课……”
他轻轻摇头,笑容里带着洞悉世情的通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难免会惹人揣测,疑心本王是否……对军权一事,过于热衷了。为了避嫌,为了学堂能安稳办下去,本王……只能点个卯,露个面,有些事,不得不暂避锋芒。”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将一个身处权力漩涡、不得不谨小慎微的年轻亲王的处境剖析得清晰明了。
梁乡闻言,面露理解与敬佩之色
“王爷深谋远虑,思虑周全!卑职明白。”
然而,载沣的话锋却在此刻极其自然地一转,目光牢牢锁住苏小年,那眼神深处仿佛燃起了一点微光,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专注与……期待?
“不过”
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苏博士你的课,本王是一定要抽空来听的。”
他看着苏小年眼中掠过的一丝微讶,唇角的笑意加深,语气变得更为恳切,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真理
“你传授的是现代医疗精要,是强身健体、预防时疫的大学问!这关乎八旗子弟乃至我大清国人体魄之根本!还有你剖析的当今世界列强政治走向、科技革新之势,这些都是富国强兵、洞悉时局不可或缺的智慧!这些课业,于国于民,意义重大!本王身为宗室,理当带头研习,岂能缺席?”
他侃侃而谈,理由冠冕堂皇,逻辑严密,将听课之举拔高到了心系国本、以身作则的层面。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梁乡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只有载沣自己知道,胸膛里那颗心正因为这番“义正辞严”的借口而狂跳不已。
什么体魄根本,什么世界大势,统统都是精心编织的华丽外衣!剥开这层层包裹,最核心、最灼热的念头只有一个——他想靠近她
想坐在她的课堂里,听她清越的声音讲述那些他所陌生的、却因她而变得无比迷人的知识;想看她站在讲台上,那专注而自信的光芒如何照亮整个晦暗的学堂;想光明正大地、不受打扰地,让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
这隐秘的渴望如同岩浆在他心底奔涌,却被他用最完美的亲王仪态和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小心翼翼地包裹、压制,只留下表面那无懈可击的从容与对“学问”的推崇。
苏小年静静听着,清澈的目光在载沣脸上停留片刻。
他气色似乎比宫道相遇那日好了不少,眼神清明,说话时气息稳定悠长,并无病弱之态。那套关于“破痨”的疑虑再次浮上心头。
然而,他此刻给出的听课理由,却又如此充分合理,关乎强国根基,让她无法反驳。
她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清浅而纯粹的职业性微笑,如同对待任何一位勤勉好学的学生
“王爷心系社稷,敏而好学,小年钦佩。学堂随时欢迎王爷莅临听讲,共同探讨。”
她的应允坦荡自然,眼神里只有对“好学亲王”的认可和对教学工作的专注。
全然未觉,眼前这位“敏而好学”的亲王,在听到她那句“随时欢迎”时,心中早已掀起了怎样一场无声的、狂喜的风暴!
也未曾留意,他垂在身侧、掩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正因极力克制那份即将喷薄而出的悸动而微微颤抖。
载沣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微笑,温声道
“如此甚好。那……本王就静待苏博士开讲了。”
他的目光在那抹清浅笑意上流连了一瞬,才带着满心的暗涌与满足,转身,步履沉稳地朝着辕门外等候的王府马车走去。
只是那背影,似乎比来时更挺拔了几分,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又像是怀揣了一个巨大的、甜蜜的秘密。
苏小年收回目光,转向梁乡,开始讨论教案中一个关于战术沙盘推演的具体细节。
她的心思已然沉浸在如何将这些养尊处优的贵胄子弟引向正轨的思考中。
至于方才那位亲王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几乎要灼伤人的炽热光芒,以及他心中那番惊心动魄的“双标”与借口,早已被她理性的大脑归类为“上位者对于新知识的合理重视”
如同秋风吹过演武场的沙尘,未曾在她专注的心湖里,留下半分多余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