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初夏
上海十六铺码头,咸腥的江风卷着煤烟与货轮的汽笛声扑面而来
苏小年拎着简单的藤箱踏上故土,墨绿旗袍的下摆在风中微微拂动,如同静水深流
宋葆荃早已等候在码头,这位上海滩的商会巨擘,穿着簇新的宝蓝色团花缎面长袍,外罩玄狐皮坎肩,脸上是商人惯有的精明笑意,眼底深处却跳跃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欣慰
“小年,一路辛苦!”
宋葆泉迎上前,声音洪亮,带着久别重逢的真切
他身后跟着的管事连忙接过苏小年的行李
“宋会长。”
苏小年微微颔首,唇角带着浅淡却真诚的笑意
柏林的风霜、东欧平原的晨光,都沉淀在她沉静的眉宇间,唯有这声称呼,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漫长的归途,宋葆荃在东京的铺路,在上海码头的接应,在舆论风波中的回护……点点滴滴
早已让她看清了这位商人外壳下,那颗在国家面前永远滚烫的赤子之心
他或许算计利益,但在家国大义的天平上,他的砝码从未偏移
“好!好!回来就好!”
宋葆泉上下打量着苏小年,眼中满是激赏
“柏林的事,报纸都登疯了。东方居里夫人,好!给咱们中国人争了大脸面。走,先回公馆,给你接风洗尘”
马车驶过外滩,繁华依旧,却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名为国运的阴霾
宋氏公馆的花厅里,暖意融融,精致的淮扬菜摆了满桌
宋葆荃兴致极高,谈笑风生,从苏小年欧洲的见闻,谈到国内实业救国的艰难,言语间充满了对这位年轻女子成就的由衷骄傲
他亲自为她布菜,目光慈和,那神态,俨然是看着自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小年啊”
宋葆泉放下银箸,语气变得深沉
“看到你,看到你们这些有真本事,有担当的年轻人,我这老头子就觉得,咱们这国家,还有救!还有大希望!”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信仰的光芒
在他心里,苏小年早已超越了“人才”的范畴,他视其为国士
叙旧正酣,管家引着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步入花厅
来人穿着半旧的深棕色学生装,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旅途的疲惫,更有一股磨砺出的锐气与沉毅
“凯之?”
苏小年有些意外地站起身
“小年!”
杨凯之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大步上前,脸上是纯粹的惊喜
“我刚到上海就听说你回来了,太好了”
宋葆泉笑着招呼
“凯之来得正好!快坐,添副碗筷!”
杨凯之的加入,让话题骤然转向了更深的激流
他谈起在北洋新军见习的见闻,谈起旧式军队的腐朽与新式陆军的萌芽,谈起胶州湾德人的跋扈,谈起民间日益高涨的变革呼声
苏小年则谈及德国强大的工业基础与尚武精神,谈及科学救国的迫切,谈及青霉素在战场救护中可能发挥的作用
“强国必先强种,强种必先祛病强身!教育、科学、实业、军事,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苏小年的声音清越,带着穿透迷雾的力量
“而这一切的根基,在于唤醒四万万同胞沉睡之魂!打破枷锁,方有新生”
杨凯之目光灼灼,拳头无意识地攥紧
“没错!”
两人的思想激烈碰撞,又如同磁石般牢牢吸引,在救国图存的道路上,迸发出惊人的共鸣火花
他们谈兴正浓,几乎忘记了周遭
宋葆泉含笑看着,心中感慨万千,这两个年轻人眼中的光芒,正是这古老帝国最稀缺、也最珍贵的火种
然而,这份激越的畅谈被一封加急电报骤然打断
管家面色凝重地将电报纸呈给宋葆泉
“老爷,京里,军机处急电,发至上海道台衙门,转呈苏博士”
宋葆泉接过,展开一看,眉头瞬间紧锁。
他将电报递给苏小年
洁白的电报纸上,只有一行简洁却重逾千钧的字
“奉懿旨,苏小年,火速进京觐见。钦此。”
落款是军机处的印信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花厅里只剩下自鸣钟单调的滴答声
紫禁城,储秀宫东暖阁
沉水香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丝丝缕缕缠绕着殿内沉重的空气
慈禧太后端坐于宝座之上,身着明黄缂丝凤袍,面容在袅袅青烟后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敛,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深不可测的威仪
醇亲王载沣垂手侍立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穿着石青色亲王常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如古井无波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垂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着,泄露着内心深处的波澜
殿门开启,苏小年与梁乡在太监的引领下,一前一后步入这帝国权力的核心
苏小年依旧是一身素雅的墨绿色改良旗袍,鸦鬓间只簪一枚简单的绒花,通身无半点珠翠,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清冷气度,仿佛殿内弥漫的沉郁与威压都无法侵染她分毫
梁乡则穿着军官的笔挺制服,肩章锃亮,步伐沉稳,但微垂的眼睑和紧绷的下颌线,仍能看出几分面对天威的紧张
载沣的目光,在苏小年踏入殿门的那一刻,便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柏林的风霜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淬炼出一种更加夺目的光华
她比离开时更清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愈发清晰,但那双眼睛,依旧沉静明亮,仿佛蕴藏着星光
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时,载沣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猛烈地撞击着胸腔。
他无法与她对视,心跳的厉害
他强迫自己垂下眼帘,掩饰住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感
多少个日夜的期盼,终于在此刻化为现实
“臣(民女)苏小年(梁乡),叩见太后老佛爷,老佛爷万福金安”
梁乡依制跪拜,声音洪亮。
苏小年则行西礼,动作标准流畅,脊背却依旧挺直。
当梁乡的身影完全暴露在殿内烛光下时,所有侍立太监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他的头顶
那里,光洁利落,象征着大清臣民身份的发辫,赫然消失无踪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一瞬,死寂得可怕
载沣的心猛地一沉,瞳孔骤缩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座象征帝国至高无上权威的宫殿里,在慈禧太后面前,剪去辫子意味着何等大逆不道
那是赤裸裸的叛逆象征
慈禧那双原本半阖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在触及梁乡头顶的瞬间,倏然睁开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雷霆震怒前的死寂,死死钉在那片刺眼的短发上
她握着翡翠佛珠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殿内的温度仿佛骤降,沉水香的暖意被无形的寒冰取代
死寂持续了令人窒息的两三秒
慈禧并未立刻发作
她的目光缓缓从梁乡头上移开,竟未直接质问当事人,而是转向了侍立身侧的载沣
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缓得像是在询问一件寻常事,却字字重若千钧,砸在载沣心上
“小五”
她的视线落在载沣依旧梳得一丝不苟的辫子上,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
“哀家问你,如今这京师的贵胄子弟、留洋归来的学生里头,像这样……”
她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剪辫的,有几人?”
载沣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感受到了那目光里蕴含的巨大压力和试探。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慈禧那洞穿人心的注视。
心思辗转间,谨慎讷言与出言相助的念头激烈交锋
最终,他选择了最简短,最不易被抓住把柄,却也最真实的回答
他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
“回太后,据臣所知”
他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
“只此一例”
“只此一例?”
慈禧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她深潭般的目光再次扫过梁乡,那目光里翻涌着极致的怒意、被冒犯的威严,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新潮流的忌惮
最终,那滔天的怒意竟被她生生压了下去,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她不再看梁乡,仿佛那剪去的辫子已不值得她再多费口舌,目光重新落回苏小年身上,仿佛刚才那段惊心动魄的插曲从未发生
目光在苏小年身上停留良久
那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因出乎意料而带来的惊异
报纸上连篇累牍的“东方居里夫人”“欧洲救星”“德皇座上宾”……这些光环与眼前这个沉静得甚至有些清冷的女子形象重叠,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起来吧”
慈禧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平淡
“赐座”
“赐座”二字一出,侍立一旁的李莲英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这可是破格的恩典!
他连忙示意小太监搬来两个锦墩
梁乡谢恩后,略显拘谨地坐了半边
苏小年则坦然谢恩,从容落座,姿态沉静,仿佛只是参加一场寻常的会面
载沣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苏小年身上
看着她安然落座,看着她沉静的侧颜,看着她面对太后时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一股混杂着骄傲与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
慈禧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呷了口茶,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
“苏小年,你在欧罗巴的事迹,哀家听说了不少。洋人报纸把你捧得很高啊,东方的居里夫人?”
她微微扬眉,目光锐利如刀
“还说你救了他们不少人,连他们的皇帝都要给你授勋?”
“太后明鉴”
苏小年声音清越平静,如同山涧清泉
“这是团队协作的功劳,非在下一人之力。至于虚名,小年不敢居功。”
她的回答避开了救欧洲的敏感话题,将重点落在团队价值上,不卑不亢
慈禧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对这份清醒颇为意外
她话锋一转,看向梁乡
“梁乡,听说你在东洋学的,是……?”
“回太后”
梁乡立刻挺直脊背,恭敬回答
“是!臣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的是军事。主修步兵科与参谋作业”
慈禧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身旁的载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
“小五,前些日子你不是跟哀家提过,要办个贵胄子弟学堂,专教新式陆军学问?这事儿,办了吗?”
载沣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声音沉稳清晰
“回太后,确有此事。旨在为国储才,教授新式军事、测绘、格致等科目。目前由庆亲王总领其事,臣……只是协理学习。”
他将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
慈禧的目光在载沣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端坐的苏小年和英挺的梁乡,唇角忽然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却未达眼底
“总领也好,协理也罢”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
“这不是现成的人才吗?梁乡”
她看向梁乡
“你既有真才实学,又喝了洋墨水,这贵胄学堂的教习,你就担起来吧!把你在东洋学的新东西,好好教给咱们八旗的子弟!这么多年来,八旗子弟已完全不谙军事,这怎么能行呢?”
梁乡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与使命感,立刻起身,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而激动
“臣梁乡,叩谢太后天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太后重托!”
慈禧的目光随即落在苏小年身上,那目光更深沉了几分
“至于你,苏小年,”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拒绝的“礼遇”
“你精通格致新学,声名播于海外,为我大清增光添彩。哀家向来是礼遇人才的”
她特意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小年挺直的脊背
“从今往后,你见哀家,见皇上,可免跪拜之礼”
这道“恩旨”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殿内炸响
免跪拜!这是何等的殊荣!
连载沣都忍不住微微侧目,看向苏小年
李莲英更是垂下了头,掩饰住眼中的惊涛骇浪
然而,苏小年脸上并无受宠若惊之色,她依旧沉静如水,只是依礼微微躬身
“谢太后恩典。”
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只有苏小年明白,她礼遇的不是人才,是洋人
这“礼遇”背后的忌惮,利用,她看得清清楚楚。免跪的特权?殊荣?
呵,在新中国,每个人都不用下跪!
慈禧似乎很满意苏小年的“识趣”继续道
“这贵胄学堂,光教舞刀弄枪也不行。洋人的格致之学,尤其是你这医药之道,关乎将士性命,国人体魄,亦是强国之基。你也去学堂任教,将你那青霉素的道理,还有强身健体、防疫祛病的法子,好好传授”
苏小年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慈禧
“传授医理,普及防疫,乃医者本分,小年义不容辞。”
载沣的心跳在听到苏小年应允的那一刻,骤然加速
陆军贵胄学堂!
这意味着,在未来的日子里,他有了无数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经常见到她
这个认知让他沉寂的心湖瞬间掀起了汹涌的波涛,袖中的手再次紧握成拳,才能勉强克制住那份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悸动
他望向苏小年的目光,专注而深沉,带着小心翼翼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期待
而苏小年,在应下这桩差事时,心思已飞向了更远的地方——如何利用这个平台,播下现代医学与科学思维的种子?
至于身旁那道始终未曾离开的幽深而炽热的目光,以及目光主人心中翻腾的无声的惊涛骇浪,她依然未曾真正读懂,也未曾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