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暮春
东方快车的车轮碾过东欧平原的铁轨,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轰鸣
苏小年独坐于特等车厢靠窗的位置,窗外是飞掠而过的陌生风景
广袤的田野、深绿的森林、点缀其间的尖顶教堂
她手中捧着一份德文医学期刊,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一枚冰凉的铂金怀表,那是她的导师冯·贝伦斯教授赠予的
怀表工艺精湛绝伦,表壳上镂刻着精密的齿轮纹路。她轻轻掀开表盖,那里光滑的铂金底板上镌刻着两行字迹
——An Dr. Su Xiaonian, Sie haben der Wissenschaft eine östliche Dimension verliehen.
——夏里特永远的星辰
车厢门被拉开,一阵带着旅途风尘和年轻人特有活力的喧哗涌了进来
七八个穿着或新式学生装或略显陈旧长衫的中国青年鱼贯而入,提着藤箱、铺盖卷,脸上带着归国的兴奋与长途跋涉的疲惫
他们占据了对面的几个座位,谈话声立刻充满了这个原本安静的空间
“梁兄,此番回国,定要大展宏图!北洋新军正缺我们这等喝过洋墨水的人才!”
“人骏兄所言极是”
“哎,你们听说没?那位东方居里夫人也要回国了!报纸上说她带回了能救命的神药”
“真的假的?《泰晤士报》都登了头版!说她的发明是二十世纪医学最伟大的曙光之一!啧啧,真给我们中国人长脸!”
话题很快从抱负转向了那个轰动欧洲科学界的传奇人物
青年们眉飞色舞,语气里充满了与有荣焉的激动
他们谈论着柏林街头的万人空巷,谈论着德皇欲授勋章而不得的轶闻,谈论着那神秘而强大的青霉素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穿着素雅墨绿丝绒旗袍,安静得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女子
苏小年微微垂着眼睑,仿佛沉浸在手中的期刊里,对近在咫尺的议论置若罔闻
只有她自己知道,怀表冰冷的触感正提醒着她归途的目的远非荣耀
“嘿!你们快看!”
一个坐在稍远处、正翻看着一份皱巴巴英文报纸的圆脸青年,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猛地将报纸举高,手指用力戳着头版下方一张不算清晰但特征鲜明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东方女子侧身立于月台,墨绿旗袍,鸦鬓如云,一枚翡翠蜻蜓发簪在镁光灯下折射出冷光,唇角带着清浅却无比沉静的弧度。
照片旁的巨幅标题赫然是
“The Valkyrie Returns East: Her Smile, Europe's Most Dazzling Farewell”
(东方居里夫人东归:她的微笑是欧洲科学界最璀璨的告别礼)
圆脸青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视线在报纸照片和角落里的女子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猛地指向苏小年
“是…是她!苏博士!是苏小年!就在我们车上!天啊!我竟然和她坐同一节车厢!”
轰——
整个车厢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角落!
惊叹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般涌起,方才还高谈阔论的青年们瞬间变得手足无措,脸上写满了震惊、崇敬和一丝面对偶像般的紧张局促
“真的是苏博士!”
“我的天!我…我刚才还大声议论……”
“苏博士!幸会!幸会!我是早稻田大学……”
喧哗的中心,苏小年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平静如水,扫过一张张激动涨红的脸庞,那眼神没有倨傲,也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沉稳与包容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那些纷乱的问候,姿态从容不迫,如同磐石立于惊涛之侧
就在这时,一个原本靠窗坐着,几乎将脸埋在臂弯里的高大身影猛地僵住了
梁乡缓缓抬起头
他比三年前在东京时更加魁梧,军旅留学生的气质沉淀下来,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和疲惫
当那熟悉又陌生的清冷目光掠过他时,他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剧烈地一震,眼中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
喧哗声中,梁乡猛地站起身。
他的动作太过突兀,撞得小桌板上的茶杯哐当作响,引来侧目。
他却浑然不觉,高大的身躯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几步便穿过狭窄的过道,站定在苏小年座位前
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沾满尘土的靴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毕露。
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几次艰难地滚动,才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
“苏小姐……”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颤抖,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当年在东京……对菽红……我……”
他几乎无法继续说下去,额头渗出汗珠,高大的身躯微微摇晃。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
“对不起!”
后面的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那沉重的负罪感已将他压垮,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下来的车厢里回荡。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留学生们屏住了呼吸,车厢内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小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被愧疚压弯了脊梁的男人。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在梁乡那充满绝望恳求的目光中,苏小年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让梁乡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梁乡”
她的声音响起,清冽如寒泉,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车厢里,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剥离掉无谓的情绪
“你真正该道歉的人,是菽红,不是我”
她的目光锐利,刺穿他试图寻求任何形式解脱的侥幸
“你的负罪感,你的痛苦,应该指向该指向的人。我的宽恕与否,毫无意义。”
这番话,如同最严厉的审判,又如同最清醒的告示。没有给他丝毫情感绑架或自我开脱的余地
梁乡如遭雷击,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最后一点支撑也被抽走
苏小年却不再看他
她侧身从随身的藤编医药箱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软木塞封口的棕色磨砂玻璃瓶。
瓶身没有任何花哨的标签,只有一行简洁的德文打印体
“ICS – Inhalative Corticosteroid, Batch No. 1906-001”
瓶内是细腻的白色粉末
她将小瓶递到失魂落魄的梁乡面前。
“这是当年在东京,我答应过的东西。”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承诺的淡然
“吸入性糖皮质激素,ICS。针对顽固性哮喘。用法和剂量,说明书在箱子里。记住,这只是控制症状,无法根治。让你母亲定期复诊,遵医嘱用药。”
梁乡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药瓶
尘封的记忆轰然开启
东京大学附属医院绝望中她的承诺,母亲缠绵病榻的痛苦喘息,三井医生沉痛宣告的不可逆……
他完全懵住了,他僵在原地,忘了伸手,也忘了言语,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小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子
苏小年见他呆立不动,也不催促
她微微倾身,将那个承载着生命希望的小药瓶,轻轻放在梁乡身侧空置的小桌板上。玻璃瓶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的一声。
“物归其主。望珍重”
她留下这简短的七个字,不再多言
拎起自己的藤编医药箱和简单的随身行李,转身,墨绿色的身影在众人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走向车厢连接处。
就在她即将拉开车门时,悠长而嘹亮的火车汽笛声骤然划破东欧平原的寂静,穿透车厢壁,宣告着前方即将抵达一个重要的换乘枢纽
车窗外,沉沉的天际线尽头,一抹微弱的鱼肚白正悄然晕染开浓重的夜色
东方既白
算了,快到站了,没有必要换车厢
车门开合带起的微风吹动了苏小年鬓边的发丝,她并未走向下一个车厢,而是重新回到了自己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厢内短暂的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热烈纯粹的喧腾
“苏博士回来了!”
“太好了!我们还以为……”
“苏博士,和我们一起坐吧!”
几个青年学生兴奋地邀请着,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热情和对归乡的憧憬。他们自动调整位置,在苏小年对面腾出了空位。
苏小年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面初融,带着暖意
“好。”
她欣然坐下,将藤编药箱稳妥地放在脚边。她的加入,仿佛给这节小小的车厢注入了无形的凝聚力。
旅途的疲惫被即将归国的兴奋彻底点燃。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哼唱起一首熟悉的江南小调,很快,悠扬的旋律便得到了应和。
一个来自湖广的学生,操着略带乡音的官话,讲起了家乡端午龙舟竞渡的热闹景象,绘声绘色,引得众人抚掌大笑。
另一个则讲起在横滨码头与日本浪人据理力争维护国格的惊险一幕,眉宇间尽是骄傲。车厢里充满了久违的乡音、笑声和对故土的无限眷恋。
苏小年安静地听着,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目光温润,仿佛也沉浸在这份集体性的浓烈的思乡情绪里。
一曲充满力量的《男儿第一志气高》唱罢,热烈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车厢内洋溢着青春的热血和报国的赤诚。大家意犹未尽,目光在彼此脸上逡巡,最后,不约而同地、带着几分期待和小心翼翼的试探,落在了苏小年身上。
那个最先认出她的圆脸青年,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苏……苏博士!您……您能给我们唱支歌吗?什么都行!”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热切的期盼。
连梁乡也忍不住微微抬起了头,眼神复杂地望向那个沉静如水的女子。
苏小年迎上众人期盼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扭捏或推拒。她坦然地点点头,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如同春水漾开涟漪
“好啊。”
她略一沉吟,目光似乎穿透了飞驰列车的车壁,投向那遥远东方、山河壮阔的土地
片刻,她微微坐直了身体,脊背挺直如修竹,清越的嗓音在车厢内缓缓流淌开来。
她唱的并非任何一首当下流行的学堂乐歌或地方小调,那旋律优美而深情,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磅礴力量,歌词更是闻所未闻,却字字敲打在每一个游子的心坎上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
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异常清晰、稳定,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情与坚定。
那旋律是如此优美动人,歌词描绘的山河、村落、炊烟、车辙……是那样平凡却又无比亲切的故土画卷,瞬间唤醒了所有人心中最柔软、最深沉的家国记忆。
车厢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如同低沉的和弦,伴随着她清泉般的歌声
留学生们脸上的兴奋渐渐沉淀,被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情绪所取代。
有人微微张着嘴,眼神发直,仿佛被那从未听过的旋律和直白炽烈的歌词摄住了心神;有人紧紧抿着唇,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红;有人悄悄握紧了拳头,身体随着歌声的韵律轻轻晃动
“我最亲爱的祖国,我永远紧依着你的心窝。
你用你那母亲的脉搏,和我诉说……”
当唱到“母亲的脉搏”时,苏小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辰般的光芒在闪动
这不再仅仅是歌唱,而是灵魂深处最炽热的告白,是对脚下那片饱经沧桑却生生不息的土地最深沉的爱恋与依恋。
梁乡沉默的望向窗外
那歌声像一把温柔的刀,精准地刺破了他坚硬外壳下最脆弱的角落。
他想起了旗营的深宅大院,想起了母亲病榻上的强撑,想起了自己曾迷失的歧路
歌声描绘的图景,比任何宏大的理论都更真实也更动人。另一位年长些的留学生,悄悄摘下眼镜,用袖口擦拭着镜片后无法抑制的泪水
一曲终了
苏小年的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空气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缓荡开,留下悠长的余韵
车厢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没有掌声,没有喝彩
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无法言说的震撼心灵的共鸣在无声地流淌
每个人的胸膛都剧烈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那简单质朴的歌词,那深情如诉的旋律,经由这位“东方居里夫人”之口唱出,拥有了穿透一切隔阂,唤醒血脉深处共同记忆的磅礴力量
苏小年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脸上只有一种完成倾诉后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对故土的深沉眷恋。
窗外,东欧平原的尽头,沉沉的地平线上,那抹鱼肚白已经晕染开来,越来越亮,越来越宽广,奋力地撕扯着浓重的夜幕,将金色的光芒泼洒向无垠的原野
列车正全速奔驰,向着那即将破晓的东方
车厢内,一颗颗年轻而澎湃的心,被同一首歌,同一种深沉的爱所联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跳动着同样炽热而充满希望的节奏。
苏小年端坐在晨光熹微的窗口,她知道希望已如这喷薄的晨光,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