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军贵胄学堂·翌日清晨
西洋铜钟的沉闷余音尚未散尽,梁乡已如昨日般站在了讲武堂中央。
深蓝制服依旧笔挺,肩章锃亮,《步兵操典》静静躺在讲台
他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再次面对空寂教室的准备,胸中那点未熄的火苗裹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现实的寒意。
然而,当他抬眼望去,整个人瞬间僵住了。一排排红木座椅上,竟坐了近半数的学生
虽然依旧有人迟到,有人懒散地靠着椅背,有人打着哈欠,但这景象与昨日的空寂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尤其当梁乡的目光扫过前排时,载搏
那位昨日在苏小年课上失态、课后还追出去问生路的贝勒爷,此刻竟端端正正地坐在第一排靠走道的位置
虽然眼神还有些飘忽,二郎腿也习惯性地翘着,但人确确实实是来了,而且面前还摊开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尽管上面空空如也。
梁乡诧异的几乎失语。
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仿佛在寻找某个墨绿色的身影来解释这奇观。
旋即,昨日下午苏小年那堂历史课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原来如此
梁乡心中豁然开朗,一丝苦涩却又带着点释然的情绪蔓延开来
他们或许是被吓到了,或许是感到了危机,或许是那沉寂的血脉里终于被点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责任的好奇
无论如何,苏小年以她的方式,撬开了这扇紧闭的门。
梁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脸上恢复了军人惯有的严肃。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翻开教案,声音沉稳有力,甚至比昨日更加专注
“今日,讲步兵小队战术协同作战中的火力配置与转移……”
他不再奢望全神贯注,他只专注于将胸中所学,倾注于这来之不易的听众面前。
载搏在下面,难得地没有插科打诨,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眼神偶尔瞟向窗外,似乎在等待下午的到来
下午·战地医疗包扎课
午后阳光正好,昨日那间大讲堂此刻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里那股烟草与鸦片混合的颓靡气息似乎被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紧张与期待的躁动。
几乎所有贵胄子弟都到了,后排甚至站了不少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讲台上那个正在打开藤编药箱的墨绿色身影上。
载搏占据了昨日同样的宝座,但姿态截然不同
他背脊挺直,双手放在桌面上,眼神灼灼,如同最专注的学生,紧紧追随着苏小年的每一个动作。
苏小年身上那份超越皮相的源自思想与专业的力量,如同磁石般牢牢吸引着他。
苏小年对台下灼热的目光视若无睹,她将药箱内的物品一一取出,整齐摆放在铺着白布的讲台上
消毒纱布、绷带卷、止血带、三角巾、剪刀、镊子、碘伏棉球……
动作流畅而专业,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秩序感
“今日课程,基础战地救护之止血与包扎”
她的声音清越平静,穿透了讲堂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战场之上,及时有效的止血与包扎,是挽救生命,保存战力的第一道防线。”
她开始讲解,从出血类型的判断动脉、静脉、毛细血管,到不同部位止血带的应用要点与时间限制,再到各种包扎法的适用场景环形、螺旋、八字、人字、头部帽式、肩部燕尾…
她的语言简洁,辅以清晰的手势,将复杂的战场救护知识拆解得条理分明。
台下鸦雀无声,连最顽劣的子弟也竖起了耳朵
就在这时,讲堂后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悄然而入,站在了后排的阴影里。
是载沣
他处理完府中因溥仪到来而繁杂的事务,心中始终记挂着苏小年的处境和她今日的课程。
他不放心,想亲自来看看。
眼前的景象让他大为震动——座无虚席
前所未有的专注
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视学业如无物的宗室子弟们,此刻竟如同最用功的学生,目光紧紧追随着讲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女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和自豪感涌上载沣心头
她做到了!
然而,这份欣慰尚未持续片刻,他的目光便敏锐地捕捉到了前排那个异常专注的身影——载搏
载搏的眼神太直白了
那目光紧紧黏在苏小年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专注探究和一种近乎痴迷的欣赏。
那不是学生对老师的尊重,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的女人的全神贯注!
一股强烈陌生的酸涩感猛地攫住了载沣的心脏,又闷又疼。
他眉头微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迈开脚步,径直穿过人群。
气场无声地弥漫开来,原本有些拥挤的走道自动分开。
载沣无视了旁人惊讶的目光和低低的议论,目标明确地走向第一排——正中央
那个距离苏小年最近,视野最好的位置。
他泰然自若地在载搏旁边坐下,位置恰好挡住了载搏投向讲台正中的大部分视线。
载搏正看得入神,视野里突然出现一片石青色的袍角。
他愕然转头,对上载沣那张轮廓分明,此刻却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五……五哥?”
载搏惊讶地低呼
载沣目不斜视,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牢牢锁定讲台上的苏小年,仿佛他只是来认真听课的。
只有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放在膝上,无意识收紧的拳头,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澜。
载搏碰了个软钉子,又见载沣坐得如此靠前且正中,完全挡住了自己欣赏苏博士的最佳视角,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憋闷和不服。
他试图调整坐姿,歪着头想越过载沣的肩膀继续看,却被载沣那挺拔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载搏只能悻悻地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讲台侧面,心中暗恼。
苏小年似乎并未注意到台下这短暂而微妙的暗涌。
她已进入实操演示环节
“接下来,我需要一位同学自愿上前,作为模特,配合我进行手臂和前额创伤包扎的演示。”
苏小年的目光扫过台下,平静地发出邀请
话音刚落
“我来!”
载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带着点急切地举起了手,身体也微微前倾,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能和苏博士近距离接触,还能被她亲手包扎……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
然而,他话音未落,身边那位石青色身影已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以更快的速度、更沉稳的姿态站了起来。
“本王愿为苏博士示范。”
载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亲王特有的威仪,清晰地传遍整个讲堂。
他看都没看载搏一眼,径直迈步,沉稳地走上了讲台,站到了苏小年面前。
载搏的手还僵在半空,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化作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丝被截胡的恼怒。
他眼睁睁看着载沣占据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一口闷气堵在胸口,脸都憋红了。
苏小年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载沣,也有一瞬间的微怔。
这位醇亲王……亲自来当教学模特?
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有劳王爷。”
载沣心中暗自得意,尤其是眼角余光瞥见载搏那副吃瘪的表情时。
他从容地解开手腕处的袖扣,将石青色锦缎的衣袖向上挽起几寸,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小臂,然后按照苏小年的指示,在椅子上端坐好,身姿挺拔如松。
苏小年拿起消毒棉球和镊子,靠近载沣。一股清冽的药草混合着阳光般干净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载沣的感官。
当她那微凉却异常稳定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他手臂的皮肤,开始进行消毒演示时,载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她的触碰如同带着细微的电流,瞬间穿透衣物和皮肤,直击心脏
怦!怦!怦!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声音大得他几乎怀疑整个讲堂都能听见。
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目光专注地看着苏小年的动作,仿佛在认真学习,只有微微发烫的耳根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离得那么近,他甚至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在光线下投下的淡淡阴影,能闻到她发间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
每一次她的手指在他手臂上缠绕绷带,那轻柔却带着专业力度的触感,都让他心跳失控,血液奔涌。
“环形包扎法用于固定敷料,起始需预留尾端,缠绕时每一圈覆盖上一圈的三分之二,松紧适度,以能插入一指为宜……”
苏小年的声音平稳清晰,在载沣听来却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糊又遥远。
他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手臂上那灵巧翻飞的手指和近在咫尺的沉静专注的容颜上。
接着是前额帽式包扎演示。
苏小年站到了载沣面前,微微倾身。
载沣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视线被迫与她胸前墨绿色旗袍上精致的盘扣平齐。
她拿着绷带的手绕过他的头顶,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前额……载沣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脸颊滚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死死盯着讲台桌面,生怕一抬眼,就会泄露眼底翻涌的炽热情愫。
台下的载搏,看着载沣那副正襟危坐,却连耳根都红透了的模样,再看着苏小年专注而毫无杂念地为载沣包扎,心中那股憋闷简直要爆炸
他既嫉妒载沣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苏小年,又恼恨自己错失良机,更隐隐觉得载沣那反应…绝不是配合教学那么简单
苏小年的演示行云流水,精准利落,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专业与高效,将战场救护的紧迫与规范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的冷静与载沣内心的兵荒马乱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讲堂侧面的一扇高窗外,梁乡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没有进去,只是透过玻璃,默默地看着讲台上的一切。
看着苏小年如何用专业征服这群纨绔,看着载沣亲王那不同寻常的示范,看着台下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子弟此刻眼中闪烁的专注,哪怕有些是冲着人去的。
他的目光复杂,有钦佩,有感慨,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最终,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苏小年那双稳定而有力的手上,看着她如何用绷带在载沣手臂上打出一个完美的结。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悄然离去。
苏小年不仅打开了学堂的门,也为他推开了一扇窗
关于如何真正触及这些人心灵的窗。
载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漫长的包扎过程的。
当苏小年剪断绷带,宣布“完成”时,他几乎是如蒙大赦般,长长地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浊气。
他放下挽起的衣袖,指尖还残留着她触碰带来的酥麻感。
他站起身,对着苏小年,也对着台下,微微颔首,尽力维持着亲王的沉稳
“苏博士技艺精湛,讲解透彻,本王受益匪浅。”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还在为刚才的近距离接触而剧烈地跳动着,余震未消。
他走下讲台,重新坐回那个第一排中央的位置,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身后载搏以及其他所有投向苏小年的让他感到不快的目光。
下课钟声的余韵还在回荡,讲堂内压抑许久的躁动瞬间爆发。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起身,议论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包扎演示,目光仍不时瞟向讲台。
苏小年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藤编药箱,将纱布、绷带一一归位。
载搏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冲上了讲台,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急切。
“苏博士!”
他声音洪亮,脸上堆着刻意讨好的笑容,身体有意无意地挡在了苏小年与药箱之间
“您刚才讲的那个……那个肱动脉指压止血点,是在手臂内侧这里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手指胡乱地在自己上臂内侧戳着,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苏小年的脸,试图捕捉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的意图昭然若揭,什么止血点,不过是接近她的拙劣借口罢了。
那眼神里混杂着对知识的渴求,被载沣截胡的不甘,以及一种更原始的想要靠近她的欲望。
他故意靠得很近,近得苏小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和一丝年轻男子的汗味。
苏小年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清冷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载搏急切的脸和他胡乱戳着的手臂,没有半分波澜。
“贝勒爷”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专业距离感
“肱动脉止血点位于上臂内侧,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之间的沟内,约在上臂中上三分之一交界处。按压时需用拇指或其余四指,对准肱骨用力向后向下压迫。”
她语速清晰,一边说,一边用自己修长的手指,在空中精准地比划了一个位置和按压方向,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向后微退了半步,巧妙地拉开了距离。
她的动作自然流畅,既解答了问题,又保持了足够的疏离感。
载搏见苏小年如此专业冷静,丝毫没有他期待的亲近之意,心头掠过一丝挫败,但更多的是不甘。
他立刻又指着药箱里一卷白色绷带
“那这个……这个绷带缠绕的松紧度,您刚才说以能插入一指为宜?这个‘一指’具体是指……”
他一边追问,身体又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手指甚至试图去碰触那卷绷带,眼神却依旧黏在苏小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种“我就不信引不起你注意”的执拗。
这一切,都被尚未离去的载沣,尽收眼底
他依旧端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如同磐石。
学生们陆续从他身边经过,恭敬地行礼告退,他微微颔首,目光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钉在讲台上那纠缠的两人身上。
看着载搏那副急切地恨不得贴上去的样子,听着他那些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拙劣问题,载沣胸腔里那股好不容易因苏小年包扎而稍稍平息的酸涩与闷火,瞬间被点燃!
而且烧得比刚才更旺!一股无名业火直冲天灵盖!
载搏那轻佻的举止,黏腻的眼神,每一样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神经上。
他握着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手背上青筋隐现。
那石青色的锦缎袖口下,肌肉绷紧如铁。他感觉自己的肺都要被这股翻腾的怒火和强烈的占有欲撑炸了!
苏小年那微微后退半步的动作,在他眼中成了被冒犯的证明,更激起了他强烈的保护欲和驱逐入侵者的冲动。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上讲台,将那个碍眼的载搏一把拉开
但他强大的自制力在最后一刻勒住了缰绳
他是醇亲王,是这里的辈份最大的,不能失态
他只能死死地坐在那里,用冰冷刺骨的目光凌迟着载搏的背影,仿佛要用眼神将他钉穿
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凿,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几个原本想上前搭话的学生,被他这可怕的脸色吓得噤若寒蝉,连忙绕道溜走。
整个前排区域,因他压抑的怒火而笼罩在一片无形的寒霜之中
苏小年面对载搏的纠缠,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心服的冷静。
她巧妙地利用讲解动作再次拉开距离,声音清晰却疏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