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亲王府·涵虚精舍
暮色为涵虚精舍披上一层柔和的纱幔，室内灯火通明，沉水香的气息依旧清冽，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婴儿的淡淡奶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苏小年坐在暖炕边的绣墩上，手指轻轻搭在溥仪细嫩的手腕上，神情专注。
小小的婴儿似乎被这微凉的触感安抚，不再哭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眼前这个散发着清冷药香的女子
载沣就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在苏小年和怀中的婴儿身上
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低垂的侧脸，沉静而专注，她抱着那个明黄襁褓的姿态，自然而娴熟，带着一种母性的柔和光辉
而那个小小的象征着他未来沉重责任的孩子，此刻安静地依偎在她怀里，小脑袋几乎贴着她的臂弯
一家三口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毫无预兆地疯狂地窜入载沣的脑海，瞬间燎原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悸动和滚烫的渴望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虚幻却极致美好的画面。
她是孩子的母亲，他是孩子的父亲，在这温暖的灯火下，岁月静好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暖流伴随着尖锐的酸涩席卷了他。
这渴望如此真实，又如此遥不可及，让他喉头发紧，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贪婪地凝视着眼前这短暂却足以烙印进灵魂深处的画面，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份虚幻的宁静
苏小年收回手，将溥仪的小手轻轻放回襁褓，动作轻柔
“王爷不必忧心”
她抬起头，声音平和，打断了载沣的痴想
“小阿哥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啼哭不止，多半是今日天气转凉，门窗缝隙偶有凉风灌入，加之襁褓略厚，小儿肌肤娇嫩，忽冷忽热，一时不适所致。注意保暖避风，喂食后轻拍背部排出嗳气即可。”
载沣猛地回神，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取代了刚才的悸动
好了？
这么快？
她…这就要走了？
“哦？只是…只是受风？”
载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不舍
他甚至希望小阿哥真有点什么“疑难杂症”好让她能多留片刻。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卑鄙
“是”
苏小年肯定地点头，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整理好随身的小医药包
“府医应对此等常见状况应无问题。若无他事，容我先行告退”
眼看她就要转身离开
一种强烈又恐慌的情绪攫住了他
不能让她走
学堂里有载搏虎视眈眈，宫里的眼线无处不在，离开王府，他就无法确保她的安全，更无法……
多看她一眼
“苏博士且慢！”
载沣几乎是下意识地横跨一步，高大的身躯瞬间挡住了苏小年通往门口的路
他的动作有些急，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小年脚步一顿，抬眸看他，清冷的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王爷还有吩咐？”
载沣被她那平静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慌，仿佛心思被看穿
他迅速调整表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且带着关切
“呃…今日学堂之事，本王…本王有些忧虑。”
“载搏他……”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却紧紧锁着苏小年，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他今日课后缠着苏博士问东问西，实在有失体统”
苏小年微微挑眉，没想到载沣拦住她是为了说这个
“贝勒爷勤学好问，是好事”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勤学好问？”
载沣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心底那股酸涩的醋意又开始翻腾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为她着想的姿态
“苏博士有所不知，载搏他……”
“他……之前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风流性子，流连于……秦楼楚馆。即便如今看似转了性，那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他那般纠缠，绝非真心向学”
“苏博士务必……务必离他远些，莫要被其表象迷惑，污了清誉”
这番话，载沣说得极其诚恳，仿佛一个担忧妹妹被浪荡子欺骗的长兄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字都是对情敌的刻意抹黑，虽然部分可能是事实，也是对自己无力直接表达心意的一种宣泄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苏小年，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认同或警惕
然而，苏小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清澈见底，仿佛能洞悉他所有言不由衷的伪装
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让载沣的心一点点悬起
就在载沣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苏小年却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问题
“王爷”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探究
“我有一事不明。听闻太后曾有意为王爷指婚瓜尔佳氏的格格，此乃门当户对的美事。王爷为何……拒婚了？”
轰！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猝不及防地在载沣头顶炸响
他脸上的所有平静和刻意维持的淡然瞬间碎裂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褪去，让他脸色在灯光下显得一阵红一阵白
他猛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身形没有失态
为什么？
因为你啊！苏小年！
这个答案，在他心底咆哮着，翻滚着，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从在上海跑马厅惊鸿一瞥开始
她冷静剖析局势的智慧，她面对强权不卑不亢的风骨，她在柏林实验室里专注的侧影，她在紫禁城宫道上沉静的步伐，她昨日在学堂挥斥方遒的锋芒，还有她此刻抱着婴儿时那惊鸿一现的柔和……
她的一切，早已如同最深的烙印，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他拒婚，是抗拒被安排的命运，更是为了心中那……
瓜尔佳氏再好，不是她，便毫无意义
苦涩瞬间淹没了载沣的心房
他看着眼前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甘愿抗旨拒婚的女子，她问得如此平静，眼神如此清澈，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无关紧要的八卦
她……她竟全然不知他的心意？
或者说，她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这比任何拒绝都更让他感到无力和心碎
不能说！
绝对不能说出来
载沣的理智在疯狂呐喊
一旦出口，后果不堪设想
太后会如何震怒？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会如何利用？更重要的是，这会将苏小年置于何等险境？
她的身份本就敏感，若再与他这位风口浪尖上的亲王扯上私情，那铺天盖地的恶意和算计，足以将她吞噬殆尽
他宁愿自己承受这噬骨的相思和委屈，也绝不愿让她因自己而受到半分伤害
他只能将爱意和苦涩，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用尽全身力气去维持表面的平静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沙哑和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瓜尔佳氏……自然是好的”
“只是……”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苏小年探究的目光，望向窗棂外沉沉的夜色，语气飘忽
“只是我自觉……年纪尚轻，心性未定，恐难担起家室之责。”
“况……国事维艰，更无心于此等儿女私情。太后……体恤，便允了”
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在心口上
他不敢再看苏小年，生怕自己眼底泄露的痛苦和情感会将她灼伤，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他将不能言说的感情，都化作对潜在情敌的警惕和驱逐
“所以……苏博士”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苏小年，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严厉，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载搏此人，绝非良配……无论他此刻表现得多么认真，其本性难移”
“你……离他远些”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重，带着不容置疑的亲王命令，也带着深深的在意和保护欲
苏小年静静地看着载沣
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他刻意回避的目光，他平淡话语下极力压抑的暗流，以及此刻这看似警告实则充满占有欲的叮嘱……
她并非真的迟钝到毫无所觉
只是，这潭水太深，太浑
她来自未来，背负着沉重的秘密与责任，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个人的情爱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
因为她很清楚除了小情小爱还有家国大业，民族危亡
她无法回应
“王爷说的话，我记下了”
她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若无他事，我就先走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停留，拎起医药包，转身走向门口
载沣没有再阻拦
他站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墨绿色的身影，穿过厚重的门帘，消失在涵虚精舍的灯火之外
门帘落下的瞬间，载沣挺拔的身姿微微晃了晃
他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
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苦涩和空虚
他赢了这场小小的截胡，成功将她带离了载搏的纠缠，却又在更大的战场上，输得一败涂地
他只能独自消化这复杂的情绪，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任由那名为苏小年的烙印，在心上灼烧出滚烫而疼痛的印记
醇亲王府的朱门缓缓关闭，将他的情愫与无奈，一同锁在了这深宅大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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