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初刻
一辆装饰简朴却不失威仪的醇亲王府马车，稳稳停在京师大学堂门前。
载沣端坐车内，石青色亲王常服衬得他面容沉静，指间那枚温润的和田玉扳指无意识地转动着。
车帘微掀，晨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目光沉静地望向学堂大门的方向
苏小年准时出现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墨绿色旗袍，外罩一件薄呢大衣抵御深秋的寒意，臂弯夹着一个装教案和名录的皮质公文包，步履从容，神情专注，仿佛即将进行的是一场重要的学术考察，而非随亲王出行
“王爷”
苏小年微微颔首，声音清越
“苏博士，请”
载沣的声音平稳无波，示意侍从放下脚踏
他目光在她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仿佛只是寻常公务
然而，当苏小年提着裙摆踏上马车时，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指尖微微用力。
马车驶离学堂，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
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和苏小年身上清冽的药草气息
载沣端坐如松，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街景上，刻意保持着距离。
车厢内，气氛沉静。
苏小年则打开公文包，再次审视着太医院提供的备选御医名录和履历，眉心微蹙，沉浸在专业的思考中，对身旁亲王内心那点隐秘的波澜毫无所觉。
载沣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侧脸上。
那份纯粹的心无旁骛的学者气质，让他心底那份被压抑的眷恋和期待，如同初春冰面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他多么希望，她此刻翻阅的是与他有关的未来图景，而非那些枯燥的履历
马车行至西四牌楼附近，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前方似乎有些拥堵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轻微的喧哗。
载沣他示意停车
车帘被侍卫恭敬掀起
只见前方不远处，另一辆规制稍低，却同样精致的青呢马车旁，几位仆妇正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面容温婉的中年贵妇。
那贵妇眉宇间与载沣有几分相似，气质柔和，眼神中带着一丝养尊处优的闲适，正是载沣的生母——老醇王侧福晋刘佳氏。
“额娘？”
载沣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意外，他迅速下车，快步走到刘佳氏面前，躬身行礼
“您怎么在此处？”
刘佳氏看到儿子，脸上立刻绽开慈爱的笑容
“是沣儿啊。今儿天气好，额娘去广化寺上了炷香，正要回府。”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越过载沣的肩膀，落在了随后下车的苏小年身上。
那一瞬间，刘佳氏温和的眸子里亮起一抹惊艳与探究的光芒。
眼前这女子，身姿挺拔如青竹，容颜清丽脱俗，更难得的是那份沉静从容，仿佛蕴藏着山川湖海般的气度，绝非寻常人可比。
尤其当她迎上自己的目光时，那份不卑不亢的坦然与清澈，让刘佳氏心中暗暗点头。
她早已从府中隐约的风声和儿子近日不同寻常的关注中，猜到了这位“东方居里夫人”的存在。
此刻亲眼所见，心中更是了然，儿子在看向这女子时，分明藏着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难以自抑的柔光。
“这位是……”
刘佳氏明知故问，声音温软。
载沣的心弦瞬间绷紧
他侧身一步，为苏小年引见，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郑重
“额娘，这位是太后钦点的京师大学堂医学专科总教习，苏小年苏博士。儿臣正欲陪同苏博士前往太医院遴选师资。”
他介绍苏小年的身份时，着重强调了太后钦点和总教习，既是尊重，也是为苏小年正名。
“苏博士，这是家母。”
载沣转向苏小年。
苏小年依礼上前，声音清越
“太福晋好”
“好好好！”
刘佳氏笑容可掬，竟亲自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握住了苏小年的手。
那手温暖而柔软，带着养尊处优的细腻
刘佳氏上下打量着苏小年，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喜爱，语气更是亲昵
“早听闻苏博士是位神仙般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这通身的气派，这双眼睛…真是灵秀！”
她拉着苏小年的手不放，目光慈爱
“沣儿能请得动苏博士这样的大才为国家效力，是他的福气，也是大清的福气！”
此刻亲眼见到本人，那份沉静的气度、清丽的容貌、以及儿子方才下意识挡在她身前半个身位的细微动作，仿佛怕马车惊扰了她，都印证了刘佳氏的猜想
这位在王府中向来谨小慎微，安分守己的侧福晋，此刻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关注
“苏小年……”
刘佳氏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了然和…难以言喻的满意。
她语气真诚，带着一种长辈看晚辈的天然亲近感
“我家沣儿平日多蒙苏博士关照了。”
言语间，已然将苏小年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
载沣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对苏小年流露出的近乎本能的喜爱与亲近，胸腔里那颗沉寂的心，竟不受控制地，隐秘地加速跳动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强烈的期待感，悄然蔓延
他多么希望…多么希望这份来自至亲的认可，能成为他与苏小年之间那无形的枷锁上，一道温暖的缝隙
他渴望母亲能喜欢她，如同他心底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渴望能得到一丝微弱的回应和祝福，哪怕这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苏小年，眼神深处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期盼，期盼她能感受到这份善意，期盼她能…明白些什么
苏小年被刘佳氏如此直接而慈爱的目光看得有些微怔
这位老醇亲王福晋，与她想象中的深宅贵妇不同，眉宇间并无多少凌厉，反而透着一种温婉的近乎怯弱的气质
然而，当苏小年的目光触及刘佳氏那双含着笑意，眼角带着浅浅细纹的眼睛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击中了她
太像了
那双眼睛的神采，那温柔中带着一丝担忧的注视，那微微抿起的嘴角的弧度…竟与她远在二十一世纪的母亲，有七八分神似
尤其是当她笑起来时，眼角漾开的纹路，几乎与记忆中母亲的面容重叠
一股猝不及防的酸楚猛地冲上苏小年的鼻尖
穿越六年了
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她将自己投入在时代的洪流中，用信念武装自己，几乎不敢去触碰内心深处那最柔软的思念
此刻，在这异时空的街头，在这位陌生却又无比亲切的亲王福晋身上，那扇被刻意封锁的记忆闸门，轰然洞开
刹那间，时空仿佛错乱
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临行前絮絮叨叨的叮咛，生病时守在床边的担忧眼神，父亲宽厚的手掌，家中温暖的灯光，甚至那寻常饭菜的香气……
无数被深埋在心底，刻意不去触碰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她引以为傲的冷静堤防
画面伴随着强烈的思念和无法归家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一层薄薄的水雾弥漫开来，视线变得模糊。
她慌忙低下头，试图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失态，但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唇瓣，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然而，那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嘴唇，却清晰地落入了近在咫尺的刘佳氏和一直紧张注视着她的载沣眼中
“苏博士？你…这是怎么了？”
刘佳氏立刻察觉到了苏小年的异样。
看着眼前这清冷坚韧的女子，此刻竟流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刘佳氏那颗本就柔软的心顿时揪紧了。
她不顾身份，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苏小年微凉的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怜惜
“好孩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身子不适？莫怕，莫怕，跟…跟我说说？”
那语气，那眼神，那掌心传来的温暖，简直与苏小年记忆中的母如出一辙
随即感受到苏小年指尖传来的微凉和轻颤，心中顿时了然。她阅人无数，立刻明白这绝非矫情或胆怯，而是触及了心底最柔软处的真情流露。
一股母性的怜惜油然而生
她非但没有觉得不妥，反而更加心疼，握着苏小年的手紧了紧，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魔力
她甚至像哄孩子般，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苏小年的手背
“是不是沣儿哪里怠慢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这温柔的安慰，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苏小年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一滴，迅速没入衣襟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看着刘佳氏充满关切的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没…没事，太福晋。只是…只是觉得您…很亲切，像…像一位故人。”
她无法解释穿越，只能将那份蚀骨的思念，化作一句模糊的故人
听到苏小年的解释，刘佳氏眼中也掠过一丝动容
“傻孩子…”
刘佳氏心头一软，心中怜爱更甚。
她拿出自己一方带着淡雅熏香的丝帕，动作轻柔地为苏小年拭去眼角的湿意，如同对待自家女儿一般
“人生在世，难免有思乡念亲之时。若是觉得我这老婆子亲切，日后常来王府走动便是。有什么难处，也只管说来，莫要一个人扛着。”
刘佳氏的安慰如同暖流，熨帖了苏小年心中最深的褶皱。
她握着那方带着体温和馨香的绢帕，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这位慈祥长辈的感激，也有对远方母亲汹涌的思念，更有一种在异世孤军奋战中，骤然触摸到一丝家的温情的复杂酸楚
载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母亲对苏小年发自内心的疼爱与维护，看着苏小年在母亲面前卸下心防流露的脆弱与依赖。
这自然而然的亲昵举动和充满母性关怀的话语，让一旁的载沣看得心头剧震
他从未见过母亲对哪个外人如此亲近，如此毫不设防地流露出深切的关怀。
那份隐秘的期待，希望母亲认可她，希望她能融入自己世界的一角，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某种无声的回应
然而，这份温情带来的满足感，很快又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
载沣的心，在苏小年泪光闪现的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一面
那份深藏于沉静之下的孤独与思念，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备，让他感同身受般的心痛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几乎要伸出手去，却又在理智的悬崖边硬生生止住。
他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翻腾着前所未有的怜惜，无措和一种强烈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无法替她抹平那份乡愁；他能感受到她此刻的脆弱，却碍于身份和那沉重的枷锁，连一句像母亲那样直白的安慰都无法给予。
他多么希望，这份来自他至亲的温暖，能抚平苏小年眉宇间那若有若无的孤寂。
载沣静静站在一旁，没有打扰这温情的一幕。
晨光洒在他身上，亲王补服上的团龙纹路泛着微光。
他看着母亲温柔地握着苏小年的手，低声细语地安慰
看着苏小年渐渐平复情绪，那双清冷的眸子被泪水洗过，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澄澈中带着一丝迷茫的柔软。
这一刻，什么太医院选人，什么鸠山研一的器械，什么朝堂纷争，似乎都变得遥远了。
眼前这短暂却无比珍贵的画面，是他隐秘内心最渴望的温暖图景
良久，苏小年才平复了心绪，带着一丝赧然向刘佳氏道谢。
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克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额娘，苏博士还要去太医院办差，时辰不早了。”
刘佳氏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松开苏小年的手，眼中满是歉意
“对对对，正事要紧！瞧我，拉着苏博士说了这许多。快去吧，莫耽搁了太后交代的大事。”
她殷切地看着苏小年，目光慈爱
“苏博士，改日定要来府里坐坐，尝尝我小厨房的点心。”
刘佳氏笑着拍拍她的手，又叮嘱了载沣几句“照顾好苏博士”
苏小年声音已恢复了些许平静，但眼底的微红尚未褪尽
载沣扶着母亲上了她的马车
当青呢马车缓缓驶离，载沣才转身，目光沉沉地落在苏小年身上
她已将那方松绿绢帕仔细收好，重新挺直了脊背，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眼睫上残留的湿意，在晨光下微微闪烁，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情感的波澜
“走吧”
载沣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率先走向马车，伸出手，似乎想扶她一把，却又在苏小年抬头看来的瞬间，极其自然地转为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完美得无懈可击，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伸出的手在袖中微微蜷起
苏小年点点头，沉默地上了车
车厢内，气氛比来时更加微妙
载沣依旧闭目，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苏小年则望着窗外，手中似乎还残留着刘佳氏那母亲般温暖的触感，以及那方绢帕上淡淡的馨香
方才的失态，让她在载沣面前暴露了深藏的脆弱，这让她有些懊恼，却也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
而载沣母亲那酷似自己母亲的面容，如同一把钥匙，短暂地打开了她尘封的乡愁，也让载沣那张总是沉静克制的脸，在她心中投下了一道更复杂的影子
车轮辘辘，驶向太医院
载沣的掌心，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想扶她时那一瞬间的冲动温度
他紧闭的眼皮下，心潮澎湃
母亲的认可让他欣喜，她的眼泪让他心痛，而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情，在经历了这场意外的温情插曲后，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渴望得到回应
前路漫漫，太医院之行，又将是另一番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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