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三月。
春节刚过一个月,飞达纺织集团旗下工厂与当地工业园区其他厂子一样早已复工复产,一年到头清净不了几天的厂子又像往常一样回到机器嘈杂的模样。
上午,年纪各异的工人陆续进入厂子生产车间坐上自己的位置开始上工。他们的工作理论上并不复杂,关键在于双手灵活性是否能跟上工位针线纺织机器,能跟得上效率自然高,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而言,往往是没办法做到年轻人那么迅速的。这类传统工厂大多按照计件的方式发工资,即生产出越多单件衣物的工人能拿到的薪水越多。
每个车间都有三百个工位,工人们往往一坐就是小半天,唯有头顶的LED灯电扇还有工位摆弄的机器相伴,即使左右两边都有工友往往也说不上几句话,生怕分心操作机械产生失误影响工作效率。
像这样的车间,光是这栋楼就还有十几个!
这是工厂车间平平无奇的一个上午,一名体型肥硕,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青年站在入口目光扫视一圈。
埋头苦干一声不吭的、浑水摸鱼磨洋工的、累得一看就知道昨晚没睡好的、还有向班长请假无果大声争执,最后见保安大队来人来不敢再说话的,这些景象看得肥硕青不由心生地一阵胆寒后怕。
林俊恒非常明白,他差一点也要跟这些人一样,在这种鬼地方上班干活,一辈子望到头,见不着丁点希望了!
他本人上的是技校,幸好他有不错的车技,接过了父亲的位置,给厂子当老总的私人司机,这才过上了相对收入优渥清闲的生活。不然的话,就凭他的学历,在技校基本没学会什么有用技能的小年轻,这会儿恐怕也只能跟在场为数不多的男职工一起上班了!
带着暗自庆幸又有一点得意的心情,林俊恒闲庭信步地走进一间无人休息室,一屁股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不紧不慢地泡茶。
这里名义上是厂子里的干部休息聊天的地方,但实际上大多干部平时根本没时间来这里休息。这个地方只有老板和负责此地的总经理,偶尔会见客户和老朋友才会用上几次,除此以外几乎成了林俊恒私人休息的小场所。
就好比现在,他在这间休息室里等隔壁的老板开完会,会议结束前他可以尽情地喝茶刷手机。
与他这边的云淡风轻不同,今日隔壁的会议室似乎有些风起云涌。
“你们这帮蠢货都是吃白饭的老鼠吗?!今年开工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你们都他娘的干成什么事了?!人没有招到,订单完成率严重不达标,完了还招惹了媒体记者,你们一个个的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们去年年底跟我说现在招工困难,也不好难留人,很难完成招聘计划,我帮忙了!准备了钱,用来给激励全厂职工去拉人入职,结果呢?每人一千块钱的奖金给你们下面养的这帮死老鼠吃掉了一半!这可是春节后复工潮的二月份呐!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很可能已经错过一整年最容易招工的关键时候了?!”
“老子带保安大队的去国外一线吃紧,差一点把命都丢了,到头来就养了你们这帮在国内大后方紧吃,一帮没良心的白眼狼!老子他娘的图啥?!”
“你们统统给老子听好了,要干就干,不干就赶紧滚蛋!再发生这种事情老子明天就把厂子关掉!直接把你们全都给炒了!”
老总在隔壁破口大骂的声响,林俊恒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时候,休息室的门突然开了。几个披着外套,里面穿着格子衫的中年大汉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溜进休息室,最后进来的人还不忘小心翼翼地负责关上房门。
这些人都是厂子的中层主管干部,他们进门后立刻坐到林俊恒身旁的沙发上,用略带谄媚的笑脸看向林俊恒。
一名大汉满脸好奇地问道:“俊哥,好久没看你和林总来厂子这边喽!能跟我们说说你们跟老总去国外到底发生啥子事么?我看他头上包着纱布,看起来伤得不轻啊!”
”怎么?你们也听见隔壁开会的声音啦?“林俊恒饶有兴致地反问道。
“当然啦!会议室的门没关,老板又这么大发雷霆的,办公室的人都听见啦!俊哥,你可是老板的亲侄子,还整日如影随形的,就跟我们说说嘛!”
林俊恒闻言不为所动一言不发,撅着嘴看着很是倨傲,摆出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样。
发问的大汉见状先是尴尬一笑,随即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同行之人,使了使眼色。
后者心领神会的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跟打火机,恭敬地给了林俊恒点上一支香烟。
林俊恒猛抽一口,将烟雾尽数吐出,才露出心满意足地愉悦之色。
香烟换消息,这也算是他们这个小圈子独有的“不成文规矩”之一。
有烟瘾的人往往难忍有人在身旁抽烟,而自己却口中空无一物,那种感觉如同有几百只蚂蚁在心肝挠痒,着实叫人饥渴难耐!
最终,在场其他人没一个坚持下来,纷纷点上一支烟,准备仔细听林俊恒说事情。
一时间,整个休息室烟雾缭绕宛如“人间仙境”。
“你们还记得去年老板准备在国外办厂的事情吗?那段时间老板带我跟保安大队的几个弟兄一直在那边忙活,又是找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帮忙疏通关系搞宣传,又是四处苦寻大地主租借办厂好地段的,那时候一天到晚忙得连坐下来完整吃顿饭都是奢望!”
“折腾了几个月,我们才侥幸的租到了一个离市区出海港口很近的厂房,而且还是现成的,是几乎不需要什么改造就可以直接投入使用的那种!那地方距离平民生活圈也很近,我们很容易就可以招到一大票人来厂里上工了,照理说一切都发展得很顺利,可是你们猜猜怎么着?”
“这个厂从十月初开工到十二月底关停,前后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完了,我们不光没挣到钱还赔进去将近百万!我们差点还全死那儿!然后咱接下来五年还要按照租赁合同给当地的地主一笔租金,真他娘的是血本无归啊!”
林俊恒摇头苦笑道,接着又抽了一口烟,酝酿一番情绪吐露出重磅消息。
“我们,差点吃枪子回不来喽!”
“啊?!”
此话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主管们闻讯无不险些吓掉手上抽到不到一半的香烟,发出惊呼。
他们当中至少都是快要四十岁的人了,活了这么多年他们还从未听说身边有谁吃过枪子的呢!就算是在他们读书那会儿治安不太好的年代,也很少听说哪里发生枪击案的,顶多就是械斗持刀抢劫砍人罢了!枪击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陌生得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才会发生的玩意儿,是只存在于影视作品里的桥段。
一名主管满脸急切地追问道:“俊哥,你快说说这是咋回事啊?”
林俊恒冷哼一声,叼着烟头皱眉道:“刚开工的几天我们就招到了几百号人,我和老板他们还以为终于他娘苦尽甘来了,可是咱们还没高兴几天就笑不出来喽!”
“我们很快发现这帮当地工人根本就不会努力干活!我们这边工厂随便一个车间,一天的产量能顶那边的懒猪们生产一个星期的!”
“我在那边待了那么长时间,几乎就没见过有几个人真干满八个小时的!一个个跟个老爷似的上午九点才开工,干个两个多小时中午吃完饭,然后再休息两三个小时,接着下午顶天干到四五点走人了!我估摸他们这帮懒猪实际工作时间可能连每天六个小时都达不到!”
“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两个星期,期间人越走越多,眼看人已经走了一半。老板担心又变得跟国内一样要面临用工荒,所以狠下心把单件衣物的薪水涨了将近一半!结果,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叫我们大跌眼镜啊!”
说着,林俊恒又深吸一口烟,烟嘴上的火光分外明亮。
“俊哥,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另一名主管催促道。
到了这个时候,主管们已经好奇得屏住呼吸,没心思抽烟了,任由手上的烟卷越烧越短。他们都知道,重头戏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