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更,翊坤宫的鎏金兽首香炉里飘出最后一缕安息香,年世兰刚卸下珠翠,正披着寝衣坐在镜前卸甲胶,忽听窗外传来檐角铜铃轻响——那是皇上仪仗经过的信号。
颂芝慌忙取过鹤氅替她披上,话音未落,明黄的灯笼光影已透过窗纸,将雕花窗棂的影子投在金砖地上,晃成一片晃动的碎金。
“皇上吉祥!”颂芝抢在门前跪下,抬头时见玄凌身着常服,只带了苏培盛一人,鬓边还沾着几片未及拂去的雪花,“娘娘今日偶感风寒,已经安歇了……”
“病了为何不早说?”玄凌蹙眉,话音未落已掀帘而入。
暖阁内的地龙烧得正旺,他却觉得心口一紧——年世兰斜倚在拔步床上,墨发如瀑铺散在藕荷色锦被上,平日里总是扬着的眉梢此刻微蹙,烛光映得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竟有了几分弱柳扶风的意味。
这副模样,玄凌已有十数年未见。
当年王府里那个敢纵马闯梅林的侧福晋,入宫后便化作了张扬的烈火,何曾有过这般柔怯?
他走近时,年世兰恰好转过头,眸光撞上他的瞬间,竟像受惊的小鹿般颤了颤,低声唤道:“皇上……”
那声“皇上”尾音微颤,带着三分病气七分委屈,直挠得玄凌心底发痒。
他想起昨日皇后提及年世兰主动交权时的诧异,想起她素日里争强好胜的模样,此刻见她这般情态,不由得放柔了声音:“怎么不好了?可传了太医?”
年世兰垂着眼帘,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被角:“不过是些头晕乏力,想着皇上忙于朝政,便没敢惊动……”
她这话半真半假,重生一日来积压的情绪,在见到玄凌的刹那竟真的泛上心头——眼前人曾是她的少年郎,也曾许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如今却成了赐她欢宜香、害她断子的元凶。
这其中复杂的恨意与残存的情愫交织,竟让她喉间发紧,语气也带上了不自知的脆弱。
玄凌哪里晓得这些九曲回肠,只当她是真的病了,忙命苏培盛传太医。
恰在此时,颂芝已领着江诚匆匆赶来。
江诚是年家旧部,诊脉时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抬眼与年世兰对视一瞬,便垂眸朗声道:“启禀皇上,娘娘脉息虚浮,乃是操劳过度所致,只需静养些时日,再辅以滋补,便可痊愈。”
“既是如此,”年世兰适时握住玄凌的手,指尖冰凉,“臣妾有一事相求——昨日见皇后娘娘精神矍铄,六宫事务繁杂,臣妾如今力不从心,想将协理六宫之权交还给皇后,也好安心休养。”
玄凌猛地怔住。
年世兰入宫以来,为了这权柄与皇后明争暗斗,何曾有过半分退让?
他低头看她,见她眼中虽有疲惫,却无半分虚假,心中那点因年羹尧而起的忌惮,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懂事”冲淡了许多。
“好,”他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朕准了。你且安心养病,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次日清晨,翊坤宫“病退”的消息如雪花般飘满紫禁城。
景仁宫内,乌拉那拉宜修捏着佛珠的手骤然收紧,紫檀珠串硌得掌心生疼。
“她真的交了权?”她问剪秋,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
“回娘娘,苏培盛亲自传的旨,说华妃娘娘要静养。”
剪秋将刚沏好的普洱奉上,“不过皇上倒是赏了不少东西过去,光人参就送了十支。”
宜修望着窗外未化的积雪,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华妃那性子,怎会甘心放权?怕是又在耍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你派人盯着翊坤宫,但凡有动静,立刻来报。”
与此同时,翊坤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年世兰倚在窗边看颂芝整理皇上送来的贡品,金镶玉的摆件、西洋进贡的八音盒堆了半桌,她却只淡淡扫了一眼:“都收起来吧。对了,把内务府送来的血燕、阿胶挑些上好的,晚间随我去延庆殿。”
颂芝愣了愣:“娘娘,您不是病着么?怎么又要去端妃那儿?”
“病了才要走动走动。”年世兰拿起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对着光细看上面的翠羽——这是玄凌登基那年赏的,曾是她最爱的首饰,如今却觉得过于招摇。
“端妃那儿份例短缺,我昨日虽吩咐了内务府,只怕那些奴才阳奉阴违。”
傍晚时分,苏培盛前来传话,说皇上宿在养心殿,让华妃不必等候。
年世兰听了只点点头,命小厨房将晚膳装了食盒,又让周宁海挑了四个机灵宫女,便往延庆殿去了。
延庆殿的门环上结着冰棱,吉祥开门时呵出的白气瞬间凝在发间。
“奴婢给华妃娘娘请安……”她话音未落,年世兰已皱眉打断:“怎么还是你一个人?内务府的人呢?”
吉祥嗫嚅着:“昨日送了些旧被褥过来,说新宫人要等殿选后才能分配……”
年世兰没再说话,径直走进内殿。
屋内比昨日更暗,一盏豆油灯在墙角摇曳,映得端妃齐月宾的脸色像张褪了色的宣纸。她正靠着床头看书,见年世兰进来,书页微微一颤,却没像往日般瑟缩。
“周宁海,”年世兰头也不回,“去翊坤宫挑四个手脚麻利的,今夜就送过来。再去内务府告诉黄规全,说本宫要在这儿用膳,半个时辰内若不见人来整治,就让他卷铺盖滚出紫禁城。”
周宁海领命而去,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年世兰走到桌边,见上面放着一碗喝了一半的白粥,旁边一碟酱菜已有些发馊,不由得沉了脸:“这就是你用的晚膳?”
齐月宾放下书,声音轻得像羽毛:“习惯了。”
“习惯?”年世兰打开食盒,热气瞬间弥漫开来——水晶肘子、蟹粉豆腐、莲子百合羹,样样都是精心烹制,“从今日起,你的份例由翊坤宫直管,再敢苛待自己,就是打我的脸。”
齐月宾看着满桌菜肴,又看看年世兰忙碌的身影,忽然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恐惧,只有疲惫的探究,“当年的事,你我都清楚是谁的手笔,如今你若想拉拢我对付皇上……”
“我不想对付任何人。”年世兰将一盅热汤推到她面前。
“我只是想明白了,这深宫里恨来恨去,最终苦的还是自己。”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齐月宾枯瘦的手上,“当年那碗红花汤,我欠你的。如今只想补回来。”
窗外忽然飘起了雪,细碎的雪花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齐月宾端起汤盅,热气氤氲了她的眼眶。
多少年了,从没有人对她说过“欠你”二字。
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此刻却觉得喉咙发紧,竟说不出一个字。
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年世兰时不时给她夹菜,齐月宾便默默吃下,偶尔抬头,两人目光相撞时又各自移开。
直到食盒见底,周宁海才带着内务府的人匆匆赶到,黄规全领着小碌子跪在雪地里,额头磕在结冰的石板上:“奴才该死!让小碌子怠慢了端妃娘娘,求华妃娘娘责罚!”
小碌子吓得浑身筛糠,不停磕头求饶。
年世兰看着黄规全谄媚的脸,又看看缩在一旁的齐月宾,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