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甄嬛望着檐下那抹纤弱的身影,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
廊下的石榴花开得正艳,将安陵容月白色的旗装衬得有些单薄,她垂着眼帘站在丹墀下,指尖绞着帕子的动作透着惯有的怯懦。
流朱早已眼疾手快地搬过一张梨木圆凳,方凳四角雕刻着缠枝莲纹,凳面铺着半旧的湖蓝色棉垫。
安陵容道了谢才敢坐下,膝头的帕子被攥出细密的褶皱:"我听闻姐姐这儿出了点事儿,心里总惦记着,所以赶着过来瞧瞧。"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尾音微微发颤,像被风吹散的柳絮。
西次间的花梨木多宝格上,一尊白玉香炉正袅袅吐着青烟,清甜的百合香混着药味在殿内弥漫。
年世兰斜坐在紫檀木椅上,鎏金护甲在日光下闪过冷冽的光。
她今日穿了件石青色暗花常服,领口袖口滚着寸许宽的银鼠毛,明明是家常装扮,眉宇间却自带三分威仪:"安答应最近不是往景仁宫去得挺勤么?这翊坤宫到碎玉轩的路,倒比景仁宫还远些?"
话音未落,安陵容已"唰"地站起身,月白色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她屈膝福身,指尖微微发颤:"嫔妾不敢!只是这几日皇后娘娘偶感风寒,夜里咳嗽得厉害,嫔妾想着往日受娘娘照拂,便去侍疾了几日,并非有意疏远姐姐们。"
她垂着头,乌黑的发丝覆在颊边,看不清神情,只那纤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抖。
甄嬛见状忙抬手示意:"快坐下吧,华妃娘娘和你说笑呢。"她递过一盏刚沏好的碧螺春,青瓷茶盏上的缠枝莲纹在水光中微微晃动。
又开口道:"这几日总劳烦妹妹挂心,倒是我病着,没能多走动。"
年世兰没接话,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茶汤碧绿清透,映出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自入夏以来,这安陵容往景仁宫去的次数确实蹊跷,尤其上月皇后赏了她一支赤金凤凰步摇后,更是日日晨昏定省去得比三宫六院的主位还勤。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安陵容腕上那串新得的红珊瑚手串——那分明是前日皇后宫里才到的南海贡品。
沈眉庄自始至终没多言语,只静静坐在甄嬛身侧。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锦缎旗袍,领口绣着几簇嫩黄的迎春,愈发显得面如满月,目若秋水。
方才安陵容回话时,她分明看见那女子攥着帕子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之色,那绝非单纯被华妃吓到的模样,倒像是被戳中了心事的慌乱。
"说起来,臣妾一会儿还得去给太后请安,就不多留了。"沈眉庄缓缓起身,素手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
"妹妹身子要紧,晚间风凉,回去时记得多披件斗篷。"沈眉庄语气温和,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安陵容苍白的脸颊。
年世兰何等精明,立刻便明白了沈眉庄的用意。
她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莞妹妹好好将养着,缺什么只管让周宁海来说。"临走前,她又深深看了安陵容一眼,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刺得安陵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鎏金铜鹤香炉里的百合香还在燃着,青烟在殿内蜿蜒成缥缈的云。
安陵容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指尖却已被帕子绞得发疼。
甄嬛只当她是被华妃的气势吓着了,温言安慰了几句,便让人取了新制的桂花糖糕来。
宫道旁的石榴树影影绰绰,将日头割成碎金洒在青砖上。
年世兰踩着花盆底鞋,步子迈得又稳又急,凤钗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沈眉庄提着裙摆跟在身侧,绣着缠枝莲的裙摆扫过路边的青苔,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方才看娘娘似乎有话想说?"沈眉庄斟酌着开口,目光落在年世兰护甲上镶嵌的红宝石上。那宝石红得像凝固的血,在日光下透着几分不祥的艳丽。
年世兰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时,鬓边的珍珠耳坠轻轻晃动。
她看着沈眉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也就你这小机灵鬼能看出些门道。莞妹妹病着,整日在屋里闷着,自然瞧不出那套虚情假意。可你不同,如今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又在这宫里熬了这些年,怎会不明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巍峨的宫殿,"有些人啊,看着是温顺的羔羊,骨子里却未必是什么善茬。"
风穿过游廊,卷起年世兰袖底的银线绣纹,露出腕上那只通透的翡翠镯子。
那是入宫时太后所赐,这些年从未离身。
沈眉庄望着她的手腕,忽然想起前日安陵容来送燕窝时,袖口若隐若现的一抹水绿色——那正是皇后宫里新赏的衣料颜色。
"可陵容毕竟与我们一同入宫......"沈眉庄的声音低了下去,殿角的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轻轻叹息。
年世兰冷笑一声,护甲划过腰间的玉佩,发出清越的脆响:"一同入宫又如何?这宫里的姐妹情分,比得上龙椅上的那把交椅么?"她凑近沈眉庄,声音压得极低,"你当皇后真的只是身子不适?前儿个内务府呈上来的药材单子,我可瞧得清楚——皇后宫里的人参,比太医院的库存还多上三分。"
沈眉庄猛地抬头,撞进年世兰锐利的目光里。
这些日子安陵容频繁出入景仁宫,皇后又恰好"病着",难道......
"好了,话我只说一遍。"年世兰直起身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这宫里步步是刀,多个心眼总没错。"
她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明黄轿子,轿夫早已垂手侍立,青竹轿杆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沈眉庄站在原地,望着年世兰的轿子消失在游廊尽头,檐角的铜铃还在风中轻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袖中那方丝帕,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指尖攥得发皱。
翊坤宫里,丽嫔正焦躁地在殿内踱步。
鎏金熏球里的龙涎香烧得正旺,浓郁的香气却驱不散她眉间的烦忧。
听闻华妃娘娘去了碎玉轩,还把内务府新贡的雨前龙井送了过去,她那双擦着蔻丹的手指便止不住地颤抖。
"娘娘,您就别转了,再转我的眼都花了。"曹琴默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手里捏着一枚银针,却许久没往绣绷上落。
她今日穿了件酱紫色常服,领口绣着几簇墨色的兰草,衬得脸色有些发黄。
丽嫔猛地停下脚步,头上的赤金点翠凤钗晃得叮当作响:"能不烦么?那康禄海原是伺候我的人,如今倒好,巴巴地去了碎玉轩!万一他在华妃面前胡言乱语,说我背后抱怨......"她不敢再说下去,只觉得后颈一阵阵发凉。
曹琴默将银针插进绣绷,起身倒了杯凉茶递过去:"娘娘也是,当初怎么就听了康禄海的话?那奴才原是端妃宫里出来的,心思本就活泛。再说剪秋姑姑那句话,不过是点拨几句,您怎么就真把人给了甄嬛?"
丽嫔接过茶盏的手还在发抖,茶汤晃出杯沿,洒在月白色的袖面上:"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想着端妃病歪歪的,康禄海去了碎玉轩,好歹也算攀了个有指望的主子。谁知道华妃娘娘......"她没再说下去,只重重叹了口气。
曹琴默眼珠一转,凑近低声道:"依臣妾看,不如咱们去翊坤宫瞧瞧。若是华妃娘娘动了怒,咱们就说是皇后娘娘授意的——反正她也不敢去景仁宫对质。若是娘娘没追究,便说明她对甄嬛也不过如此,娘娘您也不必太过担心。"
丽嫔本就没什么主意,听曹琴默这么一说,立刻点头:"好,就依你说的办!"两人匆匆换了常服,带着两个小宫女便往翊坤宫去了。
周宁海正守在宫门口,见她们来了,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给丽嫔小主、曹贵人请安。咱们娘娘去了太后宫里,这会儿还没回来呢。"他垂着手,眼角的余光瞥见丽嫔发颤的指尖,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丽嫔闻言跺了跺脚,转头看向曹琴默。
后者使了个眼色,两人又匆匆往寿康宫去了。
寿康宫里一片欢声笑语。
年世兰正挨着太后坐在炕桌边,手里拿着一串蜜蜡佛珠,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前日御花园里的趣事。太后斜倚在明黄软枕上,眼角的笑纹堆得更深,手里的鎏金转心瓶随着笑声轻轻晃动。
"太后,丽嫔和曹贵人来了,说是给您请安。"贴身宫女福安掀帘进来,声音压得极低。
太后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年世兰。
这几日华妃来得勤,这些平日里不见踪影的人倒也跟着凑起了热闹。
年世兰早已站起身,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想必是臣妾在这儿叨扰久了,姐妹们都想着来陪太后说说话呢。"她笑得眉眼弯弯,鬓边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那臣妾就先告退了,改日再来看您。"
太后拉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腕上的翡翠镯子:"这孩子,总是这么懂事。"她又吩咐福安,"把库房里新到的蜀锦拿几匹来,让华妃挑喜欢的颜色。你看你这衣裳,颜色越来越素了。"
年世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石青色常服,笑道:"那是各地官员孝敬您老的,臣妾怎敢要?再说了,如今宫里新来了这么多妹妹,臣妾也该稳重些才是。"
她屈膝福身,鬓边的步摇轻轻晃动。
"臣妾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