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嫔妾自不会辜负娘娘的心意,”曹琴默伏在地上,声音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散尽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顺从,“也请娘娘日后照拂温宜,直至公主出嫁。”
她终于彻底懂了。
年世兰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撬开了她最后一丝侥幸,露出内里早已被冻透的心。
争是争不过的,闹是闹不得的,如今能求的,不过是保女儿一世安稳。
年世兰看着她伏在地上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唇角却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和明白人说话,的确省了许多力气。
她没再多言,只缓缓起身,赤金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极轻的风,像是宣告着这场无声较量的终结。
“周宁海。”她扬声唤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奴才在。”周宁海立刻从门外进来,躬身候着。
“回宫。”
年世兰转身向外走,步履从容,朱红色的宫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声声敲在曹琴默的心上。
直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曹琴默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没了泪痕,只剩下一片麻木的苍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出了启祥宫,年世兰却没上轿辇,只让周宁海等人远远跟着,自己沿着宫道慢慢走着。
已是早春,宫墙根下的积雪渐渐化了,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空气中带着雪水消融的清寒。长街两旁的宫灯还没撤下,暗红色的灯罩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映得朱红宫墙忽明忽暗。
偶尔有宫女太监捧着东西匆匆走过,远远看见年世兰的身影,都忙不迭地跪在路边,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年世兰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她喜欢这样独自走在宫道上的时刻,周遭的寂静能让她纷乱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
曹琴默的妥协在她意料之中,只是那副悲戚的模样,还是让她想起些前尘旧事——那时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以为只要对皇上掏心掏肺,便能换得一世安稳,到头来却发现,这宫里最不值钱的,便是真心。
她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翊坤宫门前。门前的铜狮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朱红的宫门上,“翊坤宫”三个金字熠熠生辉,透着一股无人敢犯的威严。
“娘娘,您回来了。”颂芝早已等在门口,见她回来,连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暖炉。
年世兰“嗯”了一声,抬脚跨进门槛,殿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清寒判若两个世界。
接下来的几日,后宫倒也算平静。
曹琴默依旧病着,启祥宫那边再没传来什么动静,想来是彻底安分了。
翊坤宫里,年世兰时常与沈眉庄对弈,日子倒也清闲。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殿内,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年世兰与沈眉庄正坐在窗边下棋,紫檀木的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落子声清脆悦耳。
“娘娘,该您了。”沈眉庄执着白棋,轻轻放在唇边呵了呵,指尖因着天气还凉,泛着淡淡的粉色。
年世兰正盯着棋盘沉吟,周宁海却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凝重,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启祥宫那边来报,说曹贵人……怕是不行了。”
年世兰执棋的手微微一顿,乌黑的棋子悬在半空,指尖的蔻丹红得刺眼。她抬眼看向窗外,阳光正好落在一株刚抽芽的玉兰上,嫩黄的芽尖在风里轻轻颤动。
片刻后,她若无其事地落下棋子,声音平淡无波:“随她去吧。”
沈眉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见年世兰故作镇定,心里反倒明白她定是有所触动的。
只是这宫里的生死,原也由不得人多做感慨。
她轻轻叹了口气,柔声岔开话题:“不知道是不是天气还冷,这几日嬛儿的身子总不见好,太医也说只是风寒,可就是缠绵不愈。”
年世兰抬眼看向她,沈眉庄的眉宇间带着真切的担忧,倒让她想起从前自己对皇上也是这般牵肠挂肚。
她拿起一枚黑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莞妹妹的身子是弱了些,得好好将养着。对了,皇上最近新封的那个余答应,你听说了吗?皇上可有日子没往咱们这边来了。”
她其实半点不关心余莺儿,只是心里清楚,若没有这个冒名顶替的宫女,皇上与甄嬛的缘分不知要拖到何时。
这余莺儿,说到底不过是个引子,用完了,也就该退场了。
沈眉庄闻言,握着棋子的手紧了紧,语气里带着几分失落:“听说皇上很喜欢她,夜夜都宿在碎玉轩偏殿。嫔妾……也有许久没见着皇上了。”
说起皇上,她的眼底掠过一丝黯然。
最近前朝事忙,皇上本就来得少,如今有了余莺儿,更是连坤宁宫和翊坤宫都来得稀了,除了初一十五去皇后那里,其余时候竟都耗在余莺儿那里。
年世兰看着她这副模样,像极了从前的自己——一心扑在皇上身上,他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心绪,却不知这后宫之中,情爱最是靠不住。
她放下棋子,语气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恳切:“你的目光要放长远些,别只盯着皇上。这宫里,恩宠是流水,今日来了明日走,唯有地位才是根基,得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沈眉庄抬起头,看着年世兰眼中的清明与通透,轻轻点了点头:“嫔妾知道了,多谢娘娘教诲。”她明白年世兰是真心劝她,便也不争辩,只是心里那点失落,一时半会儿总难散去。
正说着,殿外传来周宁海的声音:“娘娘,苏公公来了。”
沈眉庄的眼神倏地暗了暗。这个时辰,苏培胜来,十有八九是传皇上的旨意,多半是召年世兰去的。
“传。”年世兰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早已料到。
苏培胜很快掀帘而入,一身深蓝色的蟒纹太监服,衬得他越发面白无须。他进门便规规矩矩地行礼:“奴才给华妃娘娘请安。”
“苏公公免礼,”年世兰抬了抬手,“不知公公今日来,有何要事?”
苏培胜脸上堆着惯有的笑容,声音里带着几分谄媚:“回娘娘的话,皇上说午时想在养心殿用膳,特意让奴才来请娘娘过去陪驾。”
果然如此。年世兰心里了然,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本宫知道了,劳烦苏公公跑一趟。”说着,便示意周宁海去打点。
“那嫔妾就先告退了。”沈眉庄站起身,知道年世兰要去养心殿,定要梳洗更衣,自己在这里反倒碍事。
年世兰抬眼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你先回宫吧,估计下午会有旨意传到咸福宫去。”
沈眉庄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年世兰既这般说,定不是空穴来风,想来是有好事等着自己。她刚要开口询问,却被年世兰一个眼神制止了。
“别问,”年世兰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眼底却满是笑意,“问了,本宫也不知道。”
沈眉庄瞬间明白了,虽心里急着想知道是什么事,却也清楚年世兰从不说空话,便福了福身:“嫔妾告退。”说罢,便脚步轻快地去了,生怕耽误了年世兰的时辰。
看着沈眉庄雀跃的背影,年世兰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早前便在皇上面前提过,说敬嫔与沈眉庄操持夜宴辛苦,该有所封赏。
昨日去给太后请安,又听闻皇上给了余莺儿“妙音娘子”的封号,今日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把两人的晋封之事定下来。
余莺儿不过是个引子,真正该扶一把的,是沈眉庄这样能成大事的人。
梳洗更衣后,年世兰坐上轿辇,往养心殿去了。
一路上周遭静悄悄的,只有轿辇碾过地面的轻响,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宫人的说话声,很快又被风吹散了。
到了养心殿外,苏培胜早已候在门口,见她来了,连忙上前引路:“娘娘,皇上在里头等着您呢。”
年世兰刚踏进殿门,便听见一阵娇柔的笑声,抬眼一看,竟见余莺儿正站在皇上身边,手里捧着一个食盒,满脸讨好地说着什么。
她心里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皇上让自己来用膳,竟还留着余莺儿,这是故意的,还是忘了打发她走?
“华妃娘娘吉祥。”余莺儿见了年世兰,虽心里不情愿,却也不敢失了礼数,连忙福身行礼,只是那姿态里,总带着几分刻意的谦卑,反倒显得虚伪。
年世兰没看她,径直走到皇上面前,屈膝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正拿着一块点心,见她来了,脸上露出笑意:“起来吧,刚说让你过来,你就到了,倒是巧。”
年世兰起身,目光淡淡扫过一旁的余莺儿,语气听不出喜怒:“臣妾还以为皇上只请了臣妾,倒是不知余妹妹也在。”
皇上自然看出她脸色不太好,笑着打圆场:“方才莺儿过来给朕送点心,朕瞧着她新学了几出昆曲,正想让她唱来听听,你便来了。”他拉过年世兰的手,轻轻拍了拍,“既然你来了,正好,一起用膳。”
年世兰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娇嗔:“皇上既然喜欢听昆曲,那臣妾就不打扰了,臣妾还是先回宫吧。”说罢,作势就要转身。
“哎,你这性子,”皇上连忙拉住她,语气里带着几分纵容,“跟你说笑呢。让她唱一段给你听听,她那嗓子,倒还有几分意思。”
这话虽是说给年世兰听的,却像是在打余莺儿的脸——在皇上心里,她不过是个唱曲儿供人取乐的,连让年世兰正眼相看的资格都没有。
余莺儿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青一阵白一阵的,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强忍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能为皇上和娘娘唱曲儿,是嫔妾的福气。”
“不必了,”年世兰见好就收,她要的不过是皇上的一个态度,“臣妾是来陪皇上用膳的,听曲儿倒是其次。再说了,这养心殿是商议国事的地方,唱曲儿怕是不太妥当。”
皇上见她松了口,顿时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既如此,那就传膳吧。”
很快,小太监们便端着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进来,摆满了整张紫檀木的膳桌。
年世兰挨着皇上坐下,余莺儿则被安排在下手的位置,显得格外局促。
席间,皇上与年世兰谈笑风生,从诗词歌赋聊到前朝趣事,气氛十分融洽。
余莺儿偶尔想插话,说些自己在倚梅园的见闻,或是唱几句新学的昆曲,却总是刚开口便被皇上不着痕迹地打断,几次下来,她便识趣地闭了嘴,只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
眼看膳宴将尽,年世兰放下银筷,用锦帕擦了擦唇角,状似无意地说道:“臣妾昨日去给太后请安,听闻皇上给余妹妹封了‘妙音娘子’的封号,倒是新鲜得很。”
皇上闻言,脸上露出几分得意:“是啊,昨日在皇额娘宫里,莺儿一曲《永团圆》唱得极好,皇额娘也夸了,便赏了这个封号。”
“那定是唱得极妙的,”年世兰笑着附和,话锋却微微一转,“不过臣妾想着,前几日合宫夜宴,敬嫔与沈贵人忙前忙后,操劳了不少,也是有功的。皇上与余妹妹结缘于除夕之夜,如今既给了余妹妹恩典,对敬嫔和沈贵人,也该有所表示才是,免得旁人说皇上厚此薄彼。”
皇上何等精明,一听便知年世兰的用意,不由得朗声大笑:“还是爱妃想得周全,朕差点就忘了这茬。敬嫔伺候朕多年,谨守本分,晋封她为敬妃,也算是实至名归。至于沈贵人……”他沉吟片刻,眼中露出几分赞许,“她性子温婉,又识大体,赐封号‘惠’,封为惠贵人吧。”
“皇上圣明,雨露均沾,”年世兰连忙起身行礼,声音清亮,“臣妾替敬妃妹妹与惠贵人谢过皇上!”
余莺儿坐在一旁,手里的银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年世兰,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
自己好不容易才从答应晋了位分,得了个“妙音娘子”的封号,正得意洋洋,年世兰却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让敬嫔和沈眉庄连升几级,一个成了妃,一个成了贵人,这不是明摆着打自己的脸吗?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她知道,自己不能发作,至少现在不能。
年世兰能一句话让两人晋封,自然也能一句话让自己万劫不复。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的不甘就越甚。
她不过是个倚梅园的宫女,能有今日全靠皇上一时兴起,家世背景远不如旁人,若不牢牢抓住皇上的恩宠,迟早要被打回原形。
可光靠自己,在这深宫里寸步难行,必须找个靠山才行。
她曾想过投靠皇后,那日去坤宁宫请安,却被皇后几句话打发了回来,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如今看来,年世兰虽气焰嚣张,却深得皇上宠爱,连晋封之事都能一言而定,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